因着顾寻欢也是一辆破旧马车,只一个瘦弱的小厮跟随,看上去像逃难似的,这是海棠特意为他装扮的。 出门在外,小心谨慎总是好的,偶有官兵经过,撩帘一看,瞧他病歪歪的模样,也直接放行,所以他的一行也没太引入注意。 “唉,可怜了那些公主和贵妃。”马道边,不知谁轻叹了一句。 顾寻欢想起姐姐莳萝,心底突然起了疯狂念头,如果莳萝也在那队伍里? 顾寻欢急急驾马靠近,甫一靠近,便被一身形高大的金人男子挥起马鞭抽停住了去路,并呵一句,“你是何人?” 那金人生得是浓眉大眼,身形极为魁梧,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洪福被他猛地一呵,吓得直接躲在了顾寻欢身后。 顾寻欢抖抖衣服,从马车上下来,瞥见他头顶仿宋发饰,取出袖中润肤膏递给那金人,“天气干燥,大人可以润肤用。” 那金人也是个豪爽性子,听言直接接过润肤膏,揭开盒盖,只觉芳香扑鼻,轻轻用手一扣,触手滑腻湿润,他想了想,闭上盒盖,只见精致盒子底端,烧刻着一个醒目的“喜”字。 “买的哪里的?还是你自己做的?”那金人问。 “我自己的,大人若是喜欢,以后还可以托人送给大人。”顾寻欢视线从那人群中扫一眼,并未见顾莳萝的身影,心中略略失望。 “你等一下。”那金人转身走向人群,在一辆破旧的马车旁立住脚步,喊一句:“明柔。” 马车车帘被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张娇俏而倔强的脸,狠狠啐那金人一口,“完颜澹宗,你这个莽夫,明柔这名字,也是你能叫得的?你又想做什么?” 彼时她语调生硬,话音里还带着浓浓的恨意,几乎似要将他咬碎撕裂。 原来那金人名叫完颜澹宗,顾寻欢默默记下。 完颜澹宗听了明柔的骂,不仅不恼,反拉过她的手,将那润肤膏强塞到她手中,只道:“这是你们宋人的东西,你且收着,路途遥远,防止有用。” “我们的东西,就是比你们这帮比强盗土匪都不如的金人,要强胜百倍。”轿中名叫明柔的女子,又咬牙切齿骂他一句,“粗鄙莽夫,有本事别戴我们宋人的头饰。” 完颜澹宗对于她的骂,欣然受下,只回一句,“若是骂人能救国,公主你尽管骂。” 轿中女子恨恨放下车帘,作为亡国公主,再不言语。 完颜澹宗大步而回,递给顾寻欢一锭银子,“算我买的。” 顾寻欢装作很高兴的模样,收了银子,重登马车,方才他看过了,确定队中没有莳萝,他只默默祈求,但愿这个叫明柔的公主能保留着他的香膏盒子。 莳萝知道他的“喜”字号。 他要他的“喜”字号,重振于天下。只有站得高,他的亲人们才能看得到他,顾家才能完整起来。 顾寻欢想了想,又冲明柔公主马车方向喊道:“姑娘,保留好盒子啊,我店有优惠,凭一个空盒子,换一盒香膏,到时候要换,找我顾寻欢。” 马车中明柔默默垂泪,握紧了盒子,但她不敢过分抽泣,怕惊醒了车内因为发高烧,而陷入了沉沉昏迷的顾莳萝。 方才听着车外人说话,她张了张眼皮,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又因沙哑的嗓子,什么都没能说出。 车外完颜澹宗看一眼毫无波澜,始终不肯再掀起的车帘,无奈收回视线,他知车内人,必定已经泪流满面。 他有些心疼,却又无可奈何,想了想,催顾寻欢离开。 顾寻欢向完颜澹宗长做一揖,调转马头,与她们方向相反,背道行去。 春夏之交,万物复苏,长亭古道,绿荫垂杨。 擦肩而过,随即各奔东西。 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这日顾寻欢到了杭州地界,住西湖湖畔,杏花烟雨江南时,柳枝儿正绿,他亲手折一枝,装进牛油纸带,请过路北上的船只,带往京城。 日思夜念,甚想她。
第84章 仙人跳(1)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顾寻欢刚抵西湖湖畔时, 杭州城刚好进入了梅雨季节,这一路赶车,人本就疲乏至极, 初到杭州,人还没歇过劲来,潮湿湿的天气便铺天盖地侵袭而来, 使得顾寻欢的胳膊腿,更如千万只小蚂蚁蚀咬一般, 疼痛难耐。 可是,最困难的是, 他身上所剩银两已经无几。 深夜里,顾寻欢躺在最便宜的马厩旁的大通铺里, 与洪福同挤一个被褥。大通铺的被褥很臭, 闻上去像是从未洗过一般,被子里甚至还有着属于大老男人的臭脚丫子味, 若是以前,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看这种屋子一眼的。 可是今时, 顾寻欢默默看床铺一眼, 直接就躺了下去。 身上很疼,四肢痛得像要裂开,顾寻欢垂首, 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一口咬住了自己手腕,腕上溢出了一点点朱红血迹。 洪福察觉到他曲着的身子在不断地颤抖,心下慌张得紧紧从身后抱住了他, 试图缓解他的疼痛, 可是一丁点作用都没有。 洪福最后实在无奈, 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咽着对顾寻欢道:“四爷,疼您就喊出声,喊出来就会好很多的。” 顾寻欢摇摇头,示意他不用管他。 洪福不忍心,哭得更大声了,“要不您再将我发卖了吧,卖了我,起码您可以再得些银两,那买药的钱就有了。” 洪福双目红肿,哭声震天,使得通铺上其他人极为不满,“深更半夜,嚎什么?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 洪福性子弱,向来不敢与人争吵,听骂由嚎哭转为低泣,他的泪水打湿了顾寻欢后衫好大一块。 顾寻欢不想与人争辩对骂,忍着疼,转身安抚洪福,“你放心,我顾寻欢再不济,也不用靠卖家人过活。” 一句“家人”,引得洪福更是抽泣不止,“可是四爷,您的病......” 顾寻欢忍痛,强做欢笑,“我无事,也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我还要挣钱,风风光光回家,我要光耀门楣,家里还有人在等我。我要让她知道,她是很好的一个人,我同样也很好,我值得她等。” 汗水涔涔从额头滑落,顾寻欢想了想,干脆抓过脱下来的外衣,直接塞进了嘴里,不使自己因为疼痛而再发出声音。 过分抽搐着疼痛的后果就是,顾寻欢走路原本就不太利索,现经过这么一夜的折磨,第二日,顾寻欢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小半的左腿,又变得一瘸一拐了起来。 偏,再过一日,就是杭州香薰胭脂商会在西湖畔茶楼举行的日子,而按惯例,商户们都会提前一天聚集到茶楼熟悉人脉。 顾寻欢也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 洪福有些担忧地紧跟在顾寻欢身侧,生怕他走路不稳,一不小心摔倒下来,目光时时刻刻都盯在他身上。 下了雨,道路上泞泥不堪,纵铺着青石板,石板上也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藓,很是湿滑,顾寻欢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 洪福小心翼翼伴随在顾寻欢身边,二人好不容易走至商会茶楼下。 彼时,茶楼里已经坐满了由各路来的胭脂商,其中不乏顾寻欢在扬州时认识的一些老相识,毕竟在扬州开了十八分店,生意上有来往的,总是很多。 见着顾寻欢的到来,茶楼里已经有人在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顾寻欢耳廓动了动,一些声音传进耳朵里。 “咦,那不是扬州四少之首的顾寻欢顾四爷吗?他怎么落得这幅模样?往日坏事做得太多了吧?” “所以说,男人啊,还是得洁身自好点,听闻他曾经就是太嚣张了,现在好了,报应来了吧?” “啧啧,以前活得有多体面张狂,现在便有多狼狈尴尬,以前是蛟龙,现在是老狗,瞧他那模样!” 奚笑声一句接一句,顾寻欢不为所动,拄拐拾级而上。 忽然,一个身穿学士服的青年男子慢悠悠从茶楼上下来,顾寻欢怕自己速度太慢而影响到他,侧身让到木质台阶一边,静待他过去,哪知那学士走得好好儿地,却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偏故意撞了下他拐杖。 木质拐杖从阶梯上滚落,一同失去重心摔倒下来的,还有顾寻欢。 额头撞在了阶梯上,顾寻欢整个人面贴台阶,连着滚了好几个阶梯。 一向温吞的洪福先是腮帮子鼓了几下,随后直接跳下阶梯,一把抓住了顾寻欢袖衫,阻住了他的下滑,将他扶起,同时转身又一把扯住了那学士的衣襟,因为气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张牙舞爪,结结巴巴,故作恐吓道:“你是故意的!” “你说对了,我就是有意的。”吴忠面露傲慢,以指来推洪福,并指着顾寻欢对他说道:“他曾经瞧不起我,说我有辱读书人的斯文,现在我做官了,可是他呢?却活得像条流浪狗。” “你......不对,你......道歉!做官也要道歉!”洪福不理他,继续梗着脖子对吴忠说道:“必须道歉。” “向他?一个残废?”吴忠不屑一顾地轻笑出声。 顾寻欢被摔得有点儿懵,耳朵里嗡嗡地,他揉了揉被压疼的手臂,举目看向吴忠那笑得几乎变形扭曲的脸。 他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当初在醉春乡,和他费那么多口舌,真的是愚昧极了。 狗咬他,难不成他再返回头咬狗?他还嫌会粘一口毛呢! 顾寻欢直起身来,静静地掸了掸衣袖,拉过洪福,直接将吴忠晾在原地,转身继续往茶楼上登去。 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顾寻欢干晾了吴忠。 吴忠已经做好了顾寻欢会与他对骂的准备,毕竟以前他从不受气。 可是今日,吴忠完全没想到,顾寻欢竟会一声也不吭地直接略过他走了。 吴忠有些傻眼,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冲顾寻欢背影吼道:“你终于也有怕我的一天了?” 顾寻欢依旧不理他。 “你这个蹶子,我告诉你,你今日这样,都是罪有应得。”吴忠又道,“你曾说我不配代表江南学子,你看我现在,也是吃皇粮饭的人了,可是你呢?活得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不!他还有家,他不可以辱没他的家人。顾寻欢缓缓回身,冷冷看向吴忠。 吴忠被他目光中的冷意所惊,但看及他手下被磨得发亮的拐杖,又挺直了腰板,迎向顾寻欢,与他目光对视。 顾寻欢不言不语,不躲不闪。 吴忠后背隐隐渗出了一层薄汗,有些觉得,顾寻欢与往日有些不同了,明明拄着拐杖,明明一瘸一拐,可是他的精气神,与以往完全不同。 以往顾寻欢是飞扬跋扈为谁雄的那种嚣张,像是一团火,可是如今那火熄了,却变成了幽深的潭水,表面平静,可内里却又像藏着旋涡般,能将人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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