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下,云巧蹲在地里,背篓挡着,愈发衬得她身材单薄娇小。 “背篓搁路边又没人要,她背着不嫌热啊。” “要是嫌热就会梳个头了。” “哎。” 追根究底,还是傻。 傻云巧捋出红薯藤,从外由里,慢慢扯草,草根深的用镰刀割,头发散着不舒服,她用红薯藤绑成两个鞭子,除完地里的草才给解开。 这会儿地里人已经很多了。 她认得隔壁地里四祖爷的孙媳妇,托她帮忙看着背篓,往山那边去了。 服徭役的事儿传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黄氏握着粪瓢给庄稼施肥,云巧突然窜到面前,“娘,给我洗头。”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给黄氏看。 黄氏往四周瞅了眼,小曹氏和张氏在地里,专心致志干着活,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没有立即应声。 云巧又说,“娘,我热。” “你爹在家,找他帮你洗。” “我回家奶会打我。”她蹲在地里,声音轻轻的,“她来找我了,被唐钝奶骂了。” 黄氏点了下头。 曹氏回来就骂她了,想来去唐钝家没讨着好,她提着粪桶往前两步走,故意和她隔开距离,余光瞄到抬起头的小曹氏,拿小曹氏听到的声音说,“娘要干活,要不你帮我?” “好啊。” 地旁边就有沈老头他们挑来的粪,云巧学黄氏动作,每窝豆苗半瓢粪,她又快又利索,跟黄氏说,“唐钝要我干活呢。” “什么活?” “就地里的呀。”云巧说,“除草施肥。” 黄氏垂着眼,神色不明,“他家田地多,你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呀。”她道,“我来之前就扯完一个地的草了呢。” 两日没见,她有很多话要跟黄氏说,边施肥边道,“唐钝奶很疼我,天天给我炖鸡汤喝,我出门干活她都不让,要我休息呢。” 她穿着老唐氏的衣衫,颜色簇新,地里的人没认出她来,听到这话才想起她是秀才爷家的人了。 不愁吃穿。 天天喝鸡汤,唐家果然有钱。 有那眼红见不得人好的碎嘴,“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能吃到鸡肉才算有本事。” 云巧抬眼看说话的人,不由得压低声问黄氏,“吃鸡肉要什么本事?” “她逗你玩的。” “哦。”云巧收回目光,笑眯眯道,“鸡肉没有鸡汤好吃。” 鸡汤里丢了生姜红枣,鸡肉味道有点淡,没有猪油饭好吃,她告诉黄氏,“唐钝奶说了,你和爹来,她炖鸡汤给你们喝。” “好。”黄氏应了声,“你看到云妮了?” 云巧声音更小了,“她在山里,过得很好呢。” “嗯。” 她帮着黄氏很快就把几桶粪用完了,黄氏指着河边要带她去,小曹氏跟着走了两步,皮笑肉不笑的说,“三弟妹,娘让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呢。” “巧姐儿帮我干了活,我帮她洗个头而已。” 云巧拍着胸脯,“对啊,我是外人了,帮你们干了活,你们要报答我。” 小曹氏:“......” 云巧蹲在河边,黄氏拂水淋湿她的头发,周围芦苇遮着,没人往这边来,黄氏问她,“她们待你好吗?” “好着呢。”她双手撑着膝盖,姿势规规矩矩的,“她给我吃鸡腿了。” 在沈家,鸡腿只有两个人吃得到。 沈云山和沈老头。 在唐家,鸡腿是她的。 “她还给我煮荷包蛋,撒了红糖的,四个呢。” 黄氏掏出怀里的皂角,先在手里抹上泡泡,再轻轻抠她脑袋,细声道,“她们是好人,你要听她们的话。” “我记着呢。” 黄氏力道不轻不重,抠着头皮很舒服,云巧说,“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娘有空了就去。” 地里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紧接着又要服徭役,黄氏根本抽不开身,云巧不懂那些,喜滋滋道,“爹和翔哥儿也来。” “好。” “唐钝家的锅煮的饭香,娘多吃些。” “好。” “还给娘煮鸡蛋。” “好。” 河面水光粼粼,映着黄氏温柔的脸,“头发脏了就回家找你爹,他天天在的。” “嗯。” 云巧头发有点多,黄氏给她洗了两遍,洗完后抬起自己衣服给她擦干多余的水,“娘得干活了。” “我帮你。” “不用,你去长流村吧,往后想娘了回来便是。” 云巧拍着头上的水,欲走山里的近道,黄氏拉着她腰带,重新给她整理,“山里草屑多,你刚洗了头,不进山了。” “哦。”云巧扬起笑脸,待黄氏将腰带理好,不好意思拽拽,“这个不舒服。” “习惯就好了。”黄氏拍拍她的肩,“去吧。” “好呢。” 云巧挥挥手,风驰电掣的顺着小路跑了,地里的人见黄氏孤零零回来,笑她,“云巧现在是秀才娘子了,你做亲娘的等着享福吧,云巧是不是偷偷给你钱了?” “婶子开玩笑呢,她连钱都没见过呢。” 沈老头和沈来财他们负责挑粪,来时发现路边的桶都是空的。 小曹氏带着沈云山他们在其他地里,这儿就小曹氏三妯娌,都不是利索的人,动作怎么会如此快。 一问得知云巧来过。 沈老头脸色青黑。 又听其他人这样说,训黄氏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她的事儿有唐家操劳,你管什么闲事。” 黄氏垂目,“是。” 照理说有秀才爷这个孙女婿,沈老头脸上有光才是,事实并没有。 唐钝瞧不起他们,唐家人给曹氏甩脸色,纵然他们想攀关系也没辙,加上云妮无缘无故失踪,怎么看都是云巧干的。 他讨厌云巧还来不及,怎么会高兴。 云巧到长流村时头发已经干了,她怕后背汗水浸湿,手抬着的。 顾不得地里的背篓,先回家找老唐氏帮她梳头。 老唐氏这会儿去村里找人买鸡了,院里没人,唐老爷子问她有什么事? 云巧拿着梳子,往屋里探了眼,“爷,你会梳头吗?” “......”唐老爷子差点没给口水呛死。 沉默间,云巧已走进屋,把梳子递了过来。 “......”唐老爷子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其他,脸色胀红,“要不问问墩儿?” 他这辈子没给小姑娘梳过头。 “爷不会吗?”她爹就会。 顶着她天真的目光,唐老爷子真诚地摇头,“不会。” “好吧。”她垮了肩,慢慢往外边走,“就让唐钝梳吧。” 语气说不出的嫌弃。 唐老爷子:“......” 唐钝正在看鲁先生给他的文章,是顾大人早年间在其他地方为官时写的,既有风俗人情,又有为人处事之道,唐钝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里塞进个硬邦邦的东西,有齿,低头一看,是把梳子。 而给她梳子的人背身蹲在床边,“唐钝,爷让你帮我梳头。” “......” 她后背衣衫汗濡濡的,脖子里淌着水,唐钝问她,“你哪儿去了?” “除草了啊。”云巧回答,“找我娘给我洗头了。” 头发残着皂角味道,一靠近就闻到了,他把梳子还回去,“你自己梳。” “我不会。” 唐钝:“我也不会。” “你会...只是梳得慢而已。” 在书塾他就帮她梳过头,她提醒他;唐钝把梳子挂在她头上,“不一样。” “一样,你就那样梳。” 老唐氏解下的头绳放在书架上的,她给唐钝,“你轻点就行。” 唐钝哪儿会梳女孩的头,盘发就更不懂,强调,“我只会梳男子的发髻。” “行。”云巧没那么多讲究,“不热就行。” 唐钝一只手握住她的头发往上撩,一只手慢慢顺她发髻,最后弄成圆髻绑在头顶。 绑好后,他把梳子还出去。 木齿上挂着几根头发,云巧惊呼,“你把我头发梳掉了,你赔我。” 唐钝:“......” 当日在书塾,李新他们几个给她盘花弄掉的头发更多也不见她要赔。 柿子捡软的捏呢。 “人到年纪头发就会掉,跟我没关系。” “我没上年纪呢。”云巧捡起木齿上的头发,心痛不已,唐钝没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情绪,“头发就这么重要?” 比她奶卖她都重要? “你不懂。” “......” 她抽出书架上没写过的纸,仔细将几根头发包起来,唐钝看不下去,“你干什么?” “藏着啊,以后成亲的时候给我相公。” “......”她还懂这个?唐钝眯起眼,“谁教你的?” “我大伯母啊,她和我大伯就是这么做的。”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们是结发夫妻呢。” “......”唐钝嘴角抽搐,“你大伯母没读过书吧?” 云巧把纸揣进兜里,准备回屋找地藏起来,闻言顿住,“是啊,我们家就云妮读过书。” 多么理直气壮! 唐钝想好好跟她解释‘结发夫妻’的意思,抬头时,人已经没影了。 云巧藏好东西就往地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唐钝手拙的缘故,头皮绷得不怎么舒服,去地里,好多人往她身上瞄,她摸摸发髻,发现没散就不管了。 太阳往西山去了,大山影子落下,东边地里干活已经不热了。 山里就这点不好。 太阳底下晒得头晕,没太阳就凉飕飕的。 唐泰山他们领着鲁先生和顾大人回来,远远就看到两块地格格不入,一排排红薯藤朝同个方向倒着,修剪过的藤长短差不多。 这讲究。 谁家庄稼地这么弄? 见路边蹲着个英气的少年,心里更是纳闷,墩哥儿又找短工了? “先生。”少年抬起头,咧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 唐泰山隐隐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直到少年说,“先生渴不渴,我给你泡金银花水喝。” 唐泰山拍脑袋,这不墩哥儿媳妇吗?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跟个少年郎似的。 唐泰山问,“这地你捯饬的?” 云巧正往背篓里装杂草,乐不可支道,“对啊,这样好看。” 她爹教的,无论什么都要整齐排好。 唐泰山嘴角抽了抽,庄稼长得好就行,谁管它好不好看,他有点害怕唐家几亩地的水稻了,红薯藤割了会再长,水稻割了可结不出麦穗,他说,“你在家照顾墩哥儿就好,地里的事儿甭管了。” 照她这么祸祸,久叔家的粮食不保。 “唐钝让我管地里的事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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