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氏也不懂,她对朝堂仅有的认知都来自永平侯夫人。永平侯夫人是武定侯的妹妹,见识比陈氏强点,但强的非常有限。陈氏想到自己来京城后的见闻,感慨道:“他们朝堂上那些事说不准的。今日你和我是仇人,明日就成了朋友,哪有什么定数呢。” 陈氏不明白其中具体的政治博弈,但道理却没差。傅二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她心里想的,还是后宅家长里短。 傅二姑娘悄悄问:“二哥惦记着那位,等永平侯府三小姐进门后,怎么办呀?” “能怎么办,哪家爷不纳妾呐?”陈氏对此不以为意,道,“永平侯后院还庶子庶女一大堆呢,我们侯爷婚前没有妾室通房,没有庶出子女,已经算是洁身自好了。侯爷现在不收人是给洪家面子,等新妇过门后,难道还想一直拦着,不让侯爷房里添人?” 说着,陈氏睨了傅二姑娘一眼,捏着她的耳朵道:“你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所以这些话我也不避着你。你要好好学着,知道吗?” 傅二姑娘赶紧躲开陈氏的手,连连应是。她吃痛地揉着耳垂,心里却想,二哥哪是为了给洪家面子才不收房里人,分明是因为王言卿。 以前二哥无论去哪儿都带着王言卿,她这个嫡亲妹妹想插都插不进去。傅霆州和王言卿是傅老侯爷最看重的人,在府里的地位都超过傅昌和陈氏,而且这两人做什么都在一起,从不和外人玩。他们这些兄弟姐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傅霆州没人敢惹,所以最终,羡慕都留给傅霆州,而嫉妒的暗箭全射向王言卿。 傅二姑娘私底下也说过不少王言卿的坏话,一个和傅家毫无关系的女子,凭什么比她们这些正经小姐过得还好呢?可是夜深人静时,傅二姑娘无数次羡慕过王言卿和傅霆州的感情,他们两人这样要好,等未来成亲,王言卿的一辈子也是舒舒心心、顺顺畅畅的吧? 即便是傅二姑娘,内心深处也觉得傅霆州和王言卿是一对。谁能知道,王言卿竟然落崖失踪了呢? 傅二姑娘惊讶,陈氏喜不自胜,太夫人装聋作哑,而永平侯府乐见其成。大家都觉得这桩事完美解决了,然而傅霆州的表现,却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傅霆州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在乎王言卿。这一个月傅二姑娘看在眼里,向来深藏不露、深沉内敛的二哥疯了一样寻人,甚至跑去找陆珩对质。敢去质问陆珩,便是武定侯都觉得疯狂。 今日更是仅因为母亲说了句王言卿的不好,傅霆州就撂下筷子,当众走了。这可是年夜饭啊,傅霆州如此表态,将来洪晚情入门,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傅霆州的亲娘说王言卿都不行,洪晚情对上那位,岂不是完败? 傅二姑娘心里无限唏嘘,一个男人上心和不上心,根本骗不了人。傅二姑娘莫名有些物伤其类,问:“娘,你说王言卿现在还活着吗?” 陈氏抿着嘴没说话,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事情。陈氏说不来为什么,总感觉王言卿没死,并且就在不远处。陈氏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祥之感,片刻后叹气道:“她要是就那样死了也好,死人怀念一辈子终究是个死人,洪三小姐不用和一个牌位争。怕的是,后面她又回来。” 寒风凛冽,山川寂静,威严肃穆的北京城笼罩在夜幕中,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无论悲欢,时间的脚步永远一步步向前,很快,新年临近了。 傅霆州站在王言卿的屋子里,手指流连滑过她的东西。一个月未曾住人,这里依然清净整洁,像是主人从未离开,傅霆州总疑心下一瞬间她就会推门而入,笑着唤他“二哥”。可是,他等了一晚上,他期待的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响起。 傅霆州长长叹气。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充满了他们的回忆,他毫不费力就能勾勒出画面,卿卿如何在这里看书,如何坐在榻前为他包扎,如何数落他贪玩,一转眼却坐在桌前,模仿他的笔迹,替他抄书。 他想起他们度过的漫长成长时光。老侯爷像训兵一样养孩子,傅霆州的少年算不上美好,很多记忆都和挨打有关,可是,因为有她,那些清早顶着寒风练武,雨夜被扔到深山老林里训练的日子,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 他推开窗户,站在窗前,良久注视着夜幕。 卿卿,为什么要离开呢? 他问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其实他知道答案,他只是错误估计了卿卿对他的感情。 若他提前知道获得政治势力的代价是失去卿卿,他根本不会这样做。可是,卿卿却不再给他第二次回答的机会了。 傅霆州极目注视着夜空,今夜月隐星沉,晦暗无光。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急促响亮的炮竹声响起,随即无数烟火升空,争相绽放在天际。 子时到了,但今年第一个对他说祝福的人,却不在了。 傅霆州漠然看着漫天火树银花,那些光芒美不胜收,然而待这片刻燃烧过后,它们就会陷入永恒的沉寂。傅霆州盯着那些长长的、丑陋的烟痕,心想,她现在在哪里呢? 她会在她的家乡,还是某个不知名小城?或许,此刻她也仰望着天空,和他注视同一片宇宙尘埃。 此时,陆府里,王言卿被裹成毛团,终于被允许出门。她停在檐下,觉得脖子扎的不舒服,她刚刚拽了拽衣领,旁边就传来一个声音:“不许解。” 王言卿叹气:“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二哥说,新年快乐。” 正巧此时一串烟火腾空,噼啪声压过了一切。陆珩没听到,俯身凑到王言卿身边,问:“什么?” 王言卿靠近了些,附在陆珩耳边说:“二哥,祝你岁岁今朝,如意康宁。” 陆珩唇边露出笑,低眸,深深看着王言卿:“好啊。这是卿卿说的,年年如今夜。” 作者有话说: 傅霆州: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陆珩:谢谢,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家欢乐你家愁。
第36章 阑珊 随着永乐迁都,承平日久,官员的待遇日渐宽厚,不再像洪武朝一样苛刻。到如今,朝廷给假新增了除夕假,并且元日假和上元假合并,一直从腊月二十四放到正月二十,可以说相当舒心。 陆珩在年前加班加点,把所有案子都清算完毕,终于能安安稳稳过一个新年。他难得清闲,在家里看书写字养妹妹,没事教王言卿下下棋,竟然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 安稳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上元节要到了。陆珩一边对弈,一边和王言卿说话:“卿卿,今年上元你想去哪里玩?” 王言卿下意识答“都可”,说完后才觉得不妥,问:“二哥,上元节宫里可能会设宴,你陪我的话,宫里没关系吗?” 她虽然没有从前的记忆,但本能觉得逢年过节宫里都会很热闹。锦衣卫是皇帝亲兵,陆珩更是直接对皇帝的安全负责,这种时候往往都是锦衣卫最繁忙的时候。陆珩去城里游玩,会不会耽误正事? 陆珩摇头:“不用担心。今年宫里应当不设宴了。” “是吗?”王言卿惊讶,问,“为何?” 陆珩落下颗黑子,说:“皇上本身就不喜欢吵闹,难得有闲暇,他要在后宫清修。何况,今年兴国太后身体不太好,皇帝想为太后祈福,便将宫宴取消了。” 陆珩话中的兴国太后便是皇帝的生母蒋太后。正德皇帝无嗣,当年首辅杨廷和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在众多宗室子弟中挑了良久,选中了当今皇帝。张太后和杨廷会选皇帝,一来是皇帝年纪轻,当时才十四岁,远比那些成年的王爷好拿捏——至少张太后和杨廷是这样认为的。二来,便是皇帝敏而好学,在宗室中有天才的名声。 杨廷是文人,天生倾向喜欢读书的孩子。他觉得,一个好学的孩子才是可塑之材,能被教导成一位贤君明君。 可惜杨廷看走眼了,皇帝是不是明君现在还不好说,但显然不会成为一个贤君了。皇帝确实从小看的书多,是个聪明人,但谁说聪明人好摆弄呢? 杨廷玩弄权术多年,最后却栽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手里。如今另一位三朝元老杨应宁也栽了,现在还活跃在政坛上的,已全部换成皇帝自己提拔起来的人手。 皇帝的性格又阴又闷,不喜欢喧闹,也不是个热衷于搞排场、开宴会的皇帝。有这点时间,他更喜欢去修道。 所以进入嘉靖朝后,宫廷一改先前正德皇帝的闹腾,变得压抑沉闷起来。今年上元宴取消,皇帝不喜是一个方面,蒋太后身体不好,是另一个方面。 正德十六年皇帝从安陆来京城登基,那时候因为身份问题,和杨廷、张太后闹得不可开交。杨廷要求皇帝认孝宗为父,认张太后为母,也就是过继给孝宗、张太后这一支,以太子的身份登基。皇帝坚决不肯,他说他能继承帝位乃因为他是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的后人,和杨廷没关系。如今正德皇帝病逝,朝中无人继承大统,所以才请他来称帝,他要求以皇帝的身份在奉天殿登基,而且,也不同意认孝宗为父,改称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叔、皇叔母。 在皇帝和杨廷对峙的关键时候,是蒋太后推了至关重要的一把。当时陆松保护皇帝,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京城,而蒋太后则和陆珩的母亲范氏一起坐船,迟了一个月才抵达京城。 蒋太后入城后听说杨廷要拆散他们母子,让皇帝称呼另一个女人为母亲,当即便说这个皇帝他们不当了,她要和儿子乘船回安陆去。而与此同时,蒋太后也在私底下联络父亲的旧部,得到了武定侯等一干勋贵的支持。杨廷再强硬也硬不过军队,后来杨廷让步,蒋太后得以以“皇太后”的礼节入宫。 那一年皇帝不过十四岁,而杨廷却是把持朝政将近二十年的首辅。皇帝能斗倒杨廷,除了自己聪明,蒋太后的公开表态、暗中支援,也非常重要。蒋太后入宫后,皇帝一直很孝顺母亲,并且随着坐稳帝位,蒋太后的尊号一加再加,张太后的封号,却一减再减。 大礼议以皇帝的全盘胜利收场,首辅都倒了两个了,何况张太后一个后宫女眷?到如今,蒋太后是兴国太后,而张太后,已经被降成圣母了。 王言卿完全能理解,自古两宫太后就没有能和睦相处的,而且张太后和蒋太后也不是正宫、妃嫔的关系,而是两房妯娌。皇帝和蒋太后母子连心,张太后还能斗过人家亲娘去? 王言卿听后点点头,道:“难怪。今年冬天实在冷,好些人都病了。兴国太后的病要紧吗?” 陆珩不欲多说两宫太后的关系,一语带过道:“兴国太后凤体尊贵,有太医照看,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今年皇上无意铺张,我也不用进宫了。难得清闲,等过几天上元,我陪你去集市上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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