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溪轻笑。 “我想你,却不敢来见你,我娘说百里伯伯近来有了麻烦事,不让我来打扰,可是我真的好担心,”傅知宁说着,眼泪又要往下掉,“清河哥哥,他们都当我是小孩,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都知道,百里伯伯……这次是不是有危险?你是不是也有危险?” 百里溪轻轻擦了擦她的眼角:“知宁是大姑娘了,才不是什么小孩子。” “清河哥哥……” “百里家确实因为做了些事,惹上了麻烦,但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危机总要有人去受,才对得起天下百姓与寒门士子,也相信世上公义自有决断,百里家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百里溪低声安慰。 傅知宁吸了一下鼻子:“真的吗?” “真的,”百里溪笑笑,烛火下眉眼清俊,“只是伯伯和哥哥会有些忙,不能多陪知宁了,你要乖乖的,好好练字,好好读书,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哥哥要考你功课的。” “嗯,我会好好练字,好好读书,那哥哥和伯伯也要平平安安的。”傅知宁钻进他怀里。 百里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再过些时日凉快些,到时候烧起炭盆,哥哥给你煨红薯吃。” “还要栗子。” “好,还要栗子,再叫你伯母做些糍粑放在炉子上烤,外焦里嫩知宁肯定喜欢。”百里溪垂着眉眼,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傅知宁也被他说得嘴馋了,带着对美食的期许渐渐犯困,最后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昨晚的一切好像黄粱一梦,可她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于是每日里搬个凳子在屋檐下坐着,盼望着天气赶紧冷起来,盼望着百里溪突然从门口出现,带她回去做好吃的。 然而她等了好久好久,却再也没等到百里溪。 百里家被抄那日,刚好下着淅沥沥小雨。傅知宁久违地感觉到一分凉意,再也克制不住想见哥哥的冲动,一路小跑往百里家去。 然而刚跑到自家门口,便被红着眼圈站在外头的徐柔抱住了。傅知宁愣了愣,抬头就看到她最喜欢的、总是温柔带笑的伯母,以及老顽童一般的祖父,被官兵强押着出门。 她怔愣许久,直到伯母无意间与她对视,她才猛地回神,挣扎着哭喊着要去找他们。 “祖父!伯母……伯母……” 小姑娘声嘶力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徐柔眼泪瞬间掉下来,死死抱住她的腰不准她过去,百里家一众人看到她,也纷纷开始落泪,只有百里正笑了笑,高声劝慰:“丫头不哭!祖父带他们出去玩几天,这回车马不多,就不带你了,若有下次……一定叫上你。” “对,别哭,等伯母回来了,给你带好吃的。”百里夫人颤声道。 “我不要,我不要你们走,我不要……” 傅知宁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渐渐地,走出她的视线,走出她的人生,然后再也不见。 她拼命的哭,却什么都没有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终于,夜幕降临,百里家贴上封条,门前的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傅知宁哭了好久,终于犯了血亏之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便看到一家子都围在床边,连平日不爱与她说话的周蕙娘也来了。 “知宁,怎么样了?还头晕吗?”徐柔忙问。 傅知宁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小声问:“清河哥哥呢?” 徐柔一愣,不忍地别开脸。 总是骂人的傅通眉头紧皱,说话的声音却极轻:“知宁乖,吃了药再睡会儿吧。” 傅知宁眨了眨眼,道:“清河哥哥说,等天冷了,他烧了炭盆,给我煨红薯,烤栗子,还让伯母给我做糍粑,现在天冷了,他来了吗?” “知宁……” “清河哥哥不会骗我,他肯定会来的。”傅知宁闭上眼睛,不肯再与他们说话。
第97章 傅知宁的别院里多了几个丫鬟和小厮,每当她要出门时,便会突然拦在她面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叫来徐柔。 她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 傅知宁仿佛一夜间长大许多,她不再吵着要出门,不再追问母亲百里伯伯他们回来没有,每天只是安静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等着百里溪回来兑现诺言。 等啊等,等到秋风越来越冷,树叶落了一地,潮湿的小雨淅沥沥下了许多日,窄窄的院门口,却始终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某天突然放晴,徐柔一脸憔悴地出现在她面前:“别等了,你清河哥哥不会来了。” 傅知宁眼眸微动,不懂不会来了是什么意思。 “百里家……除了清河,都去了,”徐柔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你清河哥哥他、他还活着,但是施了宫刑,以后只能留在宫里了。” 傅知宁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才开口:“去了是什么意思?宫刑是什么意思?娘,我听不懂……” “孩子……”徐柔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她的头失声痛哭。 傅通赶到时,看到妻子这般反应,也不由得红了眼。 这么多年的邻居,虽然身份有云泥之别,两家关系却是极好,就连傅通那样努力钻营的人,都从未想过借百里家的光往上爬,就是怕辱没了两家这样的感情。如今眼睁睁看着百里家一家老小死的死伤的伤,他们却无能为力,如何会不痛苦。 傅知宁倚着母亲的怀抱,闻着她身上香香的味道,悲伤终于姗姗来迟。 有罪赐死的人不配入土为安,尸体会被拖到城郊烧毁,然后将骨灰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傅知宁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当天下午,她恳求母亲带她去城郊。 徐柔私心里也是想为百里家做些什么,见她执意要去,最终还是答应了。母女俩坐着马车往城郊去,赶到时大火还在熊熊燃烧。 徐柔拉着傅知宁躲到草丛里,轻轻捂住她的眼睛低声安慰:“知宁不怕,乖,烧完就好了。” “娘……我想看看他们。”傅知宁声音发颤。 徐柔眼睛又开始泛红,沉默许久后还是默默松开了她。 视线重新恢复,傅知宁透过草丛看向大火,却无法从火中分辨出熟悉的人。她静静看着火堆,心里默念百里家每一个名字,最后小小声开口:“对不起,知宁没有保护好你们。” 徐柔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咬住手腕无声痛哭,傅知宁却始终平静,只是默默看着大火。 大火烧尽,一百多口的骨灰融在一起,将地面都染白了。收骨灰的人暂时去吃饭了,傅知宁拿着提前准备好的罐子,跑上前去装了一罐之后才跟着徐柔匆匆离开。 母女俩买了一处墓将骨灰坛下葬,然后又一起回家,将这件事当成了永远的秘密。 百里家顷刻间化为乌有,傅知宁陷入了长久而缓慢的痛苦,昔日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如今却是她最怕见到的,哪怕只是看一眼百里家门上的封条,都能让她疼得脸色发白。年幼的她不知该怎么排解这种痛,只能在每个深夜悄悄流泪。 徐柔也很是焦虑,不知该如何带她走出来,而在这种无言的痛苦中,傅知宁迎来了人生的第十个冬天,外派许久的舅舅徐正,也回到了京都。 舅舅一家上门拜访时,傅知宁乖乖坐在厅内,听长辈们说话。 “知宁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徐正笑道。 徐柔想起她是因为什么才这么懂事,眼底闪过一丝惆怅:“是呀,越来越懂事了。” “你这次剿灭了山匪,圣上很是高兴,还要在宫中设宴庆贺,想来你又要更进一步了。”傅通笑呵呵道。 徐正无奈:“别提了,树大招风,一想到要进宫受赏,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想想都觉得头疼。” 傅通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旁边的傅知宁突然问:“舅舅要进宫?” “是呀,过几日要去的。”徐正回答。 傅知宁沉默一瞬:“爹也要去吗?” “我?我还不够格……”傅通有些尴尬。 “什么够格不够格的,那日本就着重宴请武将,你又不是我们这些大老粗。”徐正笑着打圆场。 傅知宁不说话了,继续安安静静坐着。 徐正一家三口在傅家待了大半日,要离开时,傅知宁突然吵着要去他们家玩。她已经好久没有主动出过门,傅通和徐柔大喜过望,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她顺利上了徐家的马车。 往徐家走的时候,傅知宁小心翼翼开口:“舅舅,舅母,你们进宫饮宴那日,能带上我吗?” “你想去?”徐正惊讶。 傅知宁点头:“想去。” “想去就去,舅舅和舅母当然愿意带着知宁。”徐正笑道。 傅知宁闻言,乖乖看向冯书。冯书失笑:“你特意要跟我们回家,为的就是背着父母说这件事吧?” “……我爹小心眼儿,他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傅知宁顺势而下,“还请舅母为我保密,连我娘也不要告诉。” “我知道,你娘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徐正接了一句。 傅知宁抿唇轻笑,没有再接话。 转眼就是宫宴这日,她提前一天来了徐家,等时间一到,便跟着徐正一家三口进宫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宫,当看到长长的宫墙时,只觉得压抑和难过,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跑。但她没有跑,而是乖乖跟在冯书身后来到宴席,和徐如意一起在桌前坐下。 “如意,你知道浣衣局在哪吗?”她小声问。她之前偷听过爹娘聊天,说清河哥哥进宫之后,就去了浣衣局。 徐如意眨了眨眼:“不知道,我也不常来。” 傅知宁心里有些失望,四下巡视一圈后,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宫女身上。她斟酌片刻,一脸无辜地上前搭话。 她刻意卖乖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所以轻易就套了话。 宴席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松快不少,她拉了拉冯书的袖子:“舅母,我想去如厕。” “我带你去……” “不用,”傅知宁将她按坐下,“我知道在哪,自己去就好。” 徐正这会儿喝得已经发懵了,冯书怕自己不在他会说什么得罪人的话,想想如厕的地方也不远,便答应了。 傅知宁默默松一口气,离了宴席便朝着宫女说的方向去了。 正是冬天的夜晚,天寒地冻,她虽然穿得很厚,却依然瑟瑟发抖。 这一路好几次遇见巡视的侍卫,她仗着身量小,好几次都勉强躲过。宫道幽深,仿佛一个无声的怪物,沉默地吞噬她的胆量与力气,她却好像一个孤勇的将军,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浣衣局内荒草蔓延,破落得与皇宫格格不入。 地上的几个大水盆已经结冰,百里溪疲惫地抓住盆子,一步一步往墙角拉。盆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重的响声,终于引来一阵不满:“再打扰老子睡觉,老子弄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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