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迟疑片刻,犹豫道:“……这样的大事,总该先告诉老爷一声吧?” 端坐在马车里的少女容色如雪,纤瘦的脊背挺直,对这样再明显不过的推诿之词,她脸上并无显出愠色,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平静道:“我自会去。” 白鹿书院坐落在泽山上,只是白鹿书院名声远扬,泽山之名渐渐无人提起,世人口称白鹿山,全然忘记了这座巍峨群山的深处,曾经供奉着前朝皇室的宗庙。 哀帝前半辈子励精图治,后半辈子臭名昭著,唯独有一样,有个极为宠爱的女儿昭光公主,传闻她美貌非凡,性情刚毅,贤德明理,颇有哀帝年轻时候的贤主之气,她不顾身份,不爱享乐,一心忧心国事,终其一生都为了挽救大厦将倾的朝堂而四处奔走。 在那个荒唐黑暗的年代,昭光公主一人便足以光耀整页史书。 后世常常叹息,昭光公主若非女子之身,未尝不能继承大统,救社稷,挽天倾,起中兴之道,立不世之功。 据说李贤攻破城门那天夜里,有人看见昭光公主披头散发素衣赤足,独自一人出现在泽山山下,跌跌撞撞地走进山里,她对所有人的呼喊和行礼都恍若未婚,只是踉踉跄跄地沿着山道往上走,嘴里隐隐约约唱着几百年前祭祖的歌谣,满天白雪纷纷扬扬,她纤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夜色里,美不可言,犹如神明。 世人后来常常说昭光公主至贤至圣,乃是九天神女转世,那日白雪纷飞,正是迎接她回归天上。 可是季青雀读过这段史书,她知道昭光公主没有如百姓幻想的那样飘然升仙,这位殚精竭虑却一事无成的美丽公主在国破家亡的雪夜里独自上山,唱着祭祖的古老歌谣,上千尺高山,爬八千台阶,然后孤零零地吊死在祖庙门口,山道上和地板全是她手脚磨出来的血,白骨森然,几千盏长明灯烛火摇曳一霎又恢复平静,把她悬挂着的,枯叶一样瘦弱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她这一生,未曾庇护住她重视的任何东西,家人,子民,国家,全部化为灰烬,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没有任何一种愿望能够将她留在人间。 拼尽全力,牺牲所有,不顾一切。 然而一事无成。 那是一种怎样的凄凉,使得年幼的季青雀捧着薄薄的史书,仿佛都能看见不甘悲痛的血泪从寥寥的字里行间里奔涌而出,如今她立在泽山脚下,望着群山巍峨一如往昔,千载万载绵延不绝,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没有这人世的兴衰,没有即将见面的父亲,没有她自己的生死荣辱,只在心里静静想着那个女人,孤独的,绝望的,将自己吊死的女人。 “小姐,咱们上山吧。”眠雨早就习惯了季青雀的寡言躲思,利落地叫来轿夫,白鹿书院坐落于深山之中,山脚下常年蹲守着以送人上山谋生的老练轿夫,几乎和白鹿书院建立的岁月一样长久,一个年轻机灵的轿夫笑着开玩笑道,小姐你们别笑话,我们这虽无片瓦,天当铺盖地当床,可是却也是百年老字号呢! 眠雨被逗的不住发笑,季青雀缓缓掀起帘子,眺望着山道外云雾缭绕的山谷,漆黑的眼眸无喜无悲,深如古井。 山河如此广阔,她的西院太小了,盛京也太小了。 她要走到人世间去,寻找那种能够让她握住自己命运的力量。 她绝不会一事无成。
第33章 告知 山道盘旋蜿蜒 , 时不时出现零零星星的人,有的席地而坐,谈玄论道,有的则聚在亭中, 举杯长歌, 一路上青山隐隐, 流觞曲水, 人烟不绝,一派文气。 季家代代隐居山林, 著书立传,与世无争,到了季平山这一代,他不忍天下生灵涂炭,举族出山辅佐李贤, 百废待兴之际,他又请旨重开科举,开白鹿书院,不分贵贱, 有教无类, 广泽天下,昔年王公贵族才能拥有的昂贵书籍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 都是季家数百年来的功劳, 也无外乎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视白鹿书院为圣地。 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前路骤然宽阔,水磨青砖平整光洁, 门口立刻一块高大的石碑, 围着一群喧闹不休的人, 有风流俊俏的年轻士子,也有步履蹒跚的老儒生,有的趴伏在地上誊抄石碑上的文字,有的则手指在掌心不断勾画,口中念念有词,挤不进去的便踮起脚,高高仰起脖子,企图能看见一鳞半爪,路过的人则是见怪不怪,没有露出一丝惊讶表情。 这是鼎鼎有名的太|祖劝学碑,大齐的开国天子李贤出身草莽,却勤于学习,写的一手好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酣畅淋漓,言辞朴实却难掩霸气。 这位也是个不信命的君王,一生波澜起伏,尽是传奇,和季谢这一文一武二位臂膀,更是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美谈,谢不归自不消说,当年李贤废除三公,唯独留下太傅一职,虽无实权,却也足以看出他对季平山的恩遇。 眠雨早下了轿子,拉住一个正两眼放光地念诵碑文的年轻书生,笑道:“请问季太傅在何处?” 那书生忽然被人打扰,心头大为不爽,回头一看是个笑吟吟的漂亮小姑娘,才勉强忍下不快,没好气地说:“季院长?直走,讲书堂知道吗,人最多的地方就是。” 说罢,他又撸起袖子,长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人堆里,大喊着“让让让让”,眠雨立在原地,呆愣片刻,回过头,求助道:“小姐……” “走吧。”季青雀望着不远处,神色平静。 — 讲书堂中心立白石垒成的三尺讲台,台下放着数千个蒲团,数千人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望着高台上,偌大的场地落针可闻,只有高台上的人声抑扬顿挫,清晰响起。 白鹿书院的立院宗旨是有教无类,讲书堂每日都有出名的大儒出面讲学,不收银钱,不论资格,甚至都不需是白鹿书院的学生,但凡读书人,都可以前来择一蒲团,静听教诲。 就连当朝太傅季宣也是如此,每半旬便要于讲书堂授课一次,凡到此日,盛京的读书人闻风而动,无不连夜就赶来占座,场场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讲台上的人容颜疏朗,身姿消瘦,气质清绝,满山长风寂寂,灌满他的衣袍,更显得他仿佛凭虚御风,不同凡俗。 季青雀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忘了,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恨过,也释然过,怎么会还记得呢,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她其实什么没有忘记,她依然那么清楚的记得父亲的脸,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那些漫长的寂寥的岁月,全部都记得,没有一刻遗忘过。 “小姐,”不远处,一个笑意温和的中年人朝她行了个礼,道,“这回讲学马上就要结束了,一会儿人多杂乱,别冲撞了小姐,请小姐先去老爷的院子里,暂且等候吧。” 眠雨认得这个人,和她这样的小丫鬟不一样,这位季明季大管家从还是书童时就一直跟着她家老爷了,如今也随侍在老爷身边,地位极高,却从不仗势欺人,性情宽厚中正,很受他们这些季府下人的尊敬。 他也看见了眠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温和地问:“现在是你在跟着小姐吗?好好服侍小姐,小姐现在还时常生病吗,季明常年在书院上,不能事事照管小姐,实在惭愧。” 眠雨眨巴眨巴眼,有点手足无措,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表表忠心,就听见她家小姐平和而清晰的声音:“明叔不必如此,你待青雀穷力尽心,青雀心头感激不尽。” 季明连说不敢,一边茫然地想,他怎么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对他家大小姐尽心尽力过,大小姐原来是这么温厚诚恳的性子吗? 季宣的院子在后山,无什么华贵装饰,也无几个下人,只季明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厮,院子里种着几杆翠竹,几叠假山,室内更是朴素简陋至极,一尊青铜博山炉上飘起袅袅白烟,味道清淡,隔着一道细细的竹帘,季宣的容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为什么。” “外祖父病重,青雀要替母亲侍疾。”季青雀轻声道。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崔玉娘,季宣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你身为女子,又无父兄护从,岂可独行千里?” 语句中并无赞同之意。 季青雀静静望着这道帘子,像是看见她独自一个人在一言堂里翻着古书的岁月,那么漫长,那么安静,日光拖出长长的影子,灰尘被镀上一层金灰,翻飞回旋,年幼的她孤独又欢喜地置身浩如烟海的古书中,一本又一本,一册又一册,无论草木枯荣,夏雨冬雪,只有它们对她窃窃私语,与她朝夕相伴。 她曾经那么努力地读书,学琴,那么渴望他能高兴一些,能够回头看她一眼,夸一夸她。 对当年那个孤孤单单的小女孩来说,她的父亲博学多才,才华盖世,他曾经是她多大的慰藉和梦想,曾经在她的世界里如何熠熠生辉无所不能,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本以为再见他,她会伤心,她会痛苦,她会忍不住厉声向他说话,尽管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可以说什么。好像什么话都说尽了,又好像从一开始便无话可说。 可是如今,他们近在咫尺地立着,只隔着一道竹帘,她的心里却这样的安静,既不欢喜,也不悲哀,不愤怒,也不委屈,像是某年某月,一场夜雪茫茫落下来,她在大雪中袖手而立,等了很久很久,久到眉间落满白雪,张望四周,不过一片空寂夜色。 如今夜色尚深,她却要远行了。 满身霜雪,山高水长。 她很平静地说:“父亲,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来征询您的允许的,我只是来告知您,我即将远行。仅此而已。”
第34章 磕头 季青雀定下动身的日子, 季宣又默认,自然无什么人挽留阻拦,她本来就不好交际,在盛京里也没有知己朋友, 古诗里依依惜别执手相看泪眼的情形自然不会出, 只托人去庄子上带了几句话, 要崔羽备齐人马, 准备出行。 崔家和盛京一直有一队行商的人马,往来道路熟悉的很, 倒是不需要她太过操心。 季青罗拉着季青珠过来转了一圈儿,啧啧称奇,笑道:“好啊,都说宛州物阜民丰,我和青珠往后有了机会也去瞧瞧, 对了,前几天我和舅妈又去严华寺给孙表哥许了愿,顺手也给你求了一道平安符,给你。” 青珠拉了拉她的衣袖, 为难地小声叫了一声“二姐姐, 大姐姐不是去玩”,季青罗却含笑瞧了季青雀一眼, 那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 什么病重侍疾, 她才不信呢。 眠雨从内间偏头,远远看了一眼滔滔不绝的二小姐, 很茫然地想, 二小姐其实就是要来送个平安符吧, 那她为什么要东拉西扯说那么多话啊…… 季青罗走了没多久,季淮也登门前来,他绷着一张小小的脸,满脸严肃之色,季青雀瞧着他这副小夫子的模样,还以为他要同季宣说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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