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都没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她的口吻是如此的果断,开口的时机又是如此的凑巧,简直叫在场的人心里猛地升起一种古怪的错觉来。 仿佛……仿佛她早就在等这个独眼瘸子说这句话一样。 好半天,独眼的男人才打破死寂,他猛地原地蹦起来,怪叫了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指着她破口大骂:“我说你有病吧?我是什么人?一个瘸子,一个独眼龙,身无分文,来历不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肯说出来,还尖酸刻薄,人见人厌,还大放厥词,你不把我乱棍打出去就算了,还要真的给我黄金甲和白玉刀?我说云管事,你都不拦着你家大小姐吗!我觉得她真的疯的不轻啊!” 崔云哎呀一声,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谦和笑容:“先生说笑了,大小姐看重先生才情,自有她的道理,小人才疏学浅,看不出先生的过人之处,那是小人的过错啊,请先生再等待片刻,小人已经派人去为先生取黄金甲了。” 语罢,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道:“大小姐与老爷年轻时候真是越来越相似了,都爱搜罗些奇人异事,老爷当年曾经开山取道,只为了请一位隐士出山,如今大小姐赠出一件黄金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手笔倒是还是小了些……”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说给我听! 独眼男人气的鼻子都要歪了,他觉得这个胖乎乎的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浑身上下滴水不漏的管事简直不可理喻,他困兽似地焦躁地原地走了两圈,一时简直头晕眼花。 承影却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拖着声音,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独眼男人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升起些期待,他当即看过去,很希望这个骄傲的少年合情合理地嘲笑他几句,却看见这个俊秀的白衣少年摸着腰间,若有所思道: “……哎,我刚刚没听清,你刚刚是不是骂大小姐疯了?” 这是重点吗!! “……”独眼男人差点一口血喷到他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果断说,“没有,你听错了!” “可是我明明……” “眠雨姑娘,你来说!”独眼男人理都不理他,迅速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一直乖乖跟着季青雀身后的小丫鬟,作为贴身丫鬟,常年跟在季青雀身边,肯定被季青雀这种莫名其妙的大小姐折磨的不轻! 眠雨眨眨眼,也不扭捏,清脆爽快地说:“你原来也知道你讨人厌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明明知道自己讨人厌还能每天这么开心,果然大小姐说的对,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独眼男人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连一个正常人都没有吗。 季青雀还语气平静地添油加醋:“先生不必太过在乎外貌,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并不值得一提。” 独眼男人翻了翻白眼,明明只说了几句话,他却累的浑身精疲力尽,他索性蹲下来,无可奈何地说:“大小姐啊,你是钱太多了想往水里扔吗,这么多的人,你一定要塞给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就不怕我是个招摇撞骗的坏蛋吗?” 季青雀平和地说:“那便是我识人不清,先生不要介意。” “那要是我练都不练,吃好喝好,哪天抱着黄金甲溜之大吉怎么办?” “都是我识人不明之过,与先生无关。” 独眼男人猛地一击掌,往后仰倒,大字状瘫在演练场上,嘿嘿怪笑起来。 “有趣,有趣,主子疯,下人傻,你们崔家真是有趣,某怎么也要留下来,看看还能有什么趣事可以瞧一瞧。” 他笑声粗噶,犹如怪鸦,听的人不由得窜起鸡皮疙瘩,眠雨心里抖了抖,忽然又想起刚刚大小姐的话,连这么个怪人大小姐都能看出他本领不凡,再降伏到手底下,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大小姐! 想到这里,她脸上立刻泛起微笑,一脸崇拜地看向自家大小姐。 独眼男人余光瞟见这一幕,很觉得恨不得自戳双目。 这季青雀季大小姐莫不是有什么奇特的能力,专门吸引奇奇怪怪不同寻常的人不成?可怕,太可怕了。 季青雀却依然神色平静,她朝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的独眼男人款款行了一礼,轻柔地道: “那青雀所愿之事,便尽数托付与先生。”
第43章 水灾 “如今的年头可真不太平, ”'张秀才风度翩翩地摇着折扇,叹息道,“北边西华关大破,战事吃紧, 南边这里又是连年大雨, 前年才决堤, 今年还是水灾泛滥, 听说朝廷上个月已经下旨派刺史来巡查,也不知道能有多少作用。” 张秀才三十来岁, 快四十的人,依然俊雅端正,平日里爱穿白衣和青衫,修长白皙的手里捏着一把他自己画出来的十三骨折扇,晴日是白鹤凌波, 阴雨天是江上泛舟,一天一个花样,还生怕人看不见似的,见人说不到几句话, 便嗖的一声展开扇子, 面带微笑,仪态潇洒风流, 很有点风流得意玉树临风的味道。 小丫鬟眠雨很嫌弃地说他这叫臭美。 张秀才摇了摇扇子, 不以为意地说, 小丫头懂什么。 西洲阁里花草繁茂,绿荫蔽日, 哪怕已经到了盛夏, 素日也极为阴凉, 书房里尤甚,张秀才用扇子遮着半张脸,一双眼睛看了眠雨半天,眼睛都盯的要抽筋了,眠雨还是一脸莫名其妙,最后张秀才叹息一声,还是无可奈何地自己起身,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一杯清凉的茶水进了喉咙,润了润口,他才继续道:“这几年,宛州受灾极为严重,向来是商阜之地,手里有些银钱的早就换成了田地和货物,仓库里的丝绸茶叶米粮一旦受了潮,全部卖不出去,只能烂在手里,田地受了水灾污染,轻则今年的收成毁于一旦,重则田地根子上就受了损害,非三五年的修养时间,恐怕都不好再耕种。” “我以前读地方志,上面就写过,宛州一百七十四年前也遭了一次大水灾,那年田地颗粒无收,千里饥荒,老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更遭的是那时候正是六月,大热的天气,淹死的尸体遍地都是,泡的发胀,无人收敛,不出一天便腐烂发臭。” 张秀才微微皱起眉,向来风流潇洒的人也坐直脊背,语气难得严肃起来:“大洪水消退的第三天早上,一个离苇城三十里的乡村里就出事了,有个老人在挖野菜的时候摔倒在地,忽然吐血不止,当天晚上就死了,家里人还没来得及悲伤,最小的孙子也跟着死了,死前的症状和他的爷爷一模一样。” 本来倚在榻上垂目养神的季青雀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瘟疫。” 张秀才合拢扇子,轻轻砸在掌心里,长叹了口气:“没错。”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话谁都知道,可是谁料得到那年宛州受灾如此之重,主事官员人手不足,还没来得及着手应对,那场大疫已经蔓延开了,那年还没入秋,宛州人口便减少了一半,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惨不忍睹。朝中大怒,派人下来彻查,圣旨才行在半路上,主事官员便地在衙门口一根腰带静悄悄地上吊自|杀了,其余人都被押进京里,要么秋后问斩,要么举族流放,走马上任了另一批人,这件事才算了结。” 语毕,张秀才展开折扇,摇着头,满脸唏嘘之色。 季青雀久久不语。 一百七十四年前的地方志,就算是季家的一言堂也未曾收录,宛州那次水灾,其余的史书上也有记载,言辞寥寥几句,却也足见惨状,可是如今听了张秀才复述的地方志记载,才发觉这场大灾的惨烈仍然超乎想象。 季青雀抬起眼,望着兀自摇着扇子的张秀才,那册地方志早就因为失火而毁于一旦,张秀才也只十几年前偶然翻阅过一次,他分明已经离开宛州十几年,却仍然对那本几十年看翻看过的书里的每一句话每一页文字,居然都记的清清楚楚。 这几天,他便依照季青雀的意思,在西洲阁里给她讲宛州的地方史,无论大事小事,信手拈来,连年月日都丝毫不错。 ……真有这样生而有异的人吗? “今年宛州各城恐怕只有苇城这一带的几个城镇还要好些,地势高,受灾本来就轻,云管事又早就免了田庄里今年的上供,又准许往日里往来的商户迟些再筹措货物和钱款,崔家的商行价格不变,其他人也不敢哄抬物价,有粮有米,人心稳定,苇城这些日子才能继续歌舞升平,只是其他地方,便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张秀才道,“听说有些地方的灾民都已经无路可走到想要去抢劫官署的粮仓了,情形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朝堂如今才派人下来,恐怕已经有些迟了。” “大小姐,还记得我们刚抵达宛州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们在苇城上岸,眠雨还夸了一句真是热闹繁华,您后来也匆匆出了一次门,大约还记得路上的景致吧?当时云管事还说小姐您尽可随意散心,可是如今您若是还想出城去,恐怕没有五十个身手了得的护卫,云管事是决不会准您出城的。” 张秀才说的口干舌燥,这次他很有点自知之明,起身就要自力更生地去倒茶,没想到才刚一放下扇子,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水便被塞到了他手里,他一愣,眠雨跺着脚,催促道:“快喝啊,到底怎么样了!” ……我怎么感觉这主仆两都把我当说书的了。 张秀才一脸纳闷地闷头喝掉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话。 “半个月前宛州北边下大雨,河坝决堤,受灾甚广,我前两天出城,发现连苇城城墙下都已经零零星星聚集着逃难来的难民了,最开始卫兵以为他们是来投奔亲人,还愿意放行,后来发现人越来越多,终于回过神来到这些人是来逃难的,立刻上报长官,如今城门严防死守,连一只鸟都不肯放进来,现在那些人都聚集在城门外,进不来,也不肯走,像是闻到味道的乌鸦一样,越来越多。” 张秀才眼前浮现出前几天的情形,灰色的城墙根底下三三两两围着围着许多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表情麻木,披坚执锐的士兵大声呼喝着驱赶他们,他们便匆匆忙忙唯唯诺诺地跑远,等到士兵离开了,他们便又慢腾腾地挪回城墙底下,显然已经很熟练这样的情形了。 他们回到墙根底下便一动不动,他们没有吃的,只有城里季家富户明天早上会来施粥,他们一天只有那时才能吃一点东西,肚子里空空荡荡,动起来就会更饿,所以他们只是用那双瘦的已经凸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出城入城的行人,那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像是一群饿狠了的野兽盯上。 张秀才忘不了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那时才终于明白云管事为什么只是出手维持城内的秩序,却对城外的惨状视而不见,仿若未闻。 崔家的生意做的最煊赫的时候是先帝在时,崔徽多次出海通商,富甲天下,又请能工巧匠筑白发楼,恭迎先帝南下,名噪一时,声名之盛,天下人都望尘莫及,后来先帝病逝,崔徽也渐渐上了年纪,性情变得淡漠无为,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再关心,全部交给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崔云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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