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从笑里藏刀心狠手辣的崔徽心腹变成了白白胖胖谦逊和气的云管事,他缩减排场,削减铺面,悄无声息地停了许多日进斗金的生意,并且行事愈发低调和顺,绝不允许手下人与旁人争凶斗狠,在苇城里更是修桥铺路,施粥舍饭,横看竖看都是累世积善的慈善人家。 往年要是城外有受灾的流民,崔云早就在城外搭起粥棚,施粥施药,救济灾民,既救人性命,也能博个好名声,今年城外受灾如此之严重,其余富商早已出场行善,广有善名的云管事却装聋作哑,迟迟不出面,这叫张秀才十分不解。 可是他亲眼看见这些人之后,张秀才猛地醍醐灌顶,既而寒毛直竖,后背冷汗直流。 这些人和从前那些携家带口哭哭啼啼的灾民不一样,他们不是附近的受灾农户,他们甚至都不是附近城镇里的人,他们的家乡距离这里有千里百里之遥,被天灾逼的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听闻苇城这一带受灾很轻,依然富庶安乐,便饥肠辘辘跋山涉水前来,抵达之后,他们惊讶的发现苇城真的就像传闻中那样太平安乐,出城的人衣衫整洁,面色红润,城门口时不时飘来饭菜的香气和无忧无虑的笑声,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但是他们进不去。 一道城墙,里面欢声笑语,外面人间地狱。 若崔家还要施粥,那便要扪心自问一句该何施,施多久,有人病了要不要带他进场抓药,有人要死了要不要将他带进城里修养,若是只有一个人自然应当如此,可是一百个呢,一千个呢? 同理,城外这些人便是再翻十倍崔家也养的起,可是要是再翻一百倍呢,不说仓中储备的米粮是否够用,只说应该如何才能将这样多的米粥交与这么多人的手中,便是一件难解之事。 更何况,到了那个时候,区区几口稀粥,真的能够喂饱他们吗? 一旦开了仓,一旦施了第一口粥,救了第一个人,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张秀才咽了咽唾沫,他想到城外那一双双麻木又执拗的眼睛,一种阴云般的不祥预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这已经完全超过了一家之力,崔家根本不可能承担,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 那个胖乎乎笑眯眯,这些年来总是行善积德讨人喜欢的崔云云管事,比任何人都清醒又冷酷地意识到: 这不是受灾,是国难。 ……可是北边战事正是紧要关头,说一句生死存亡之际也不为过,朝廷又哪儿来的余力来照看这片南方的受灾之地呢? 国和民,自古以来,便没有民排在国前头的道理。 张秀才心里千回百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居然惊觉自己这是在给大小姐讲史的半道上,就是心里有事也不该怎么把大小姐晾在一边,他连忙清了清喉咙,想要辩解二句。 却被眠雨飞快地踹了一脚。 眠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顺着眠雨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季青雀也静默不语,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沉思的神情,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冷静和凝重,以至于张秀才一瞬间有种古怪的错觉,仿佛这个养尊处优的十六岁小姑娘,此刻心里盘桓的与他方才心里所忧虑的正是同一件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到了三十出头才慢慢开了心窍,开始能够想明白这些事情,她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虽然行事怪异了些,可是又怎么可能从他的三言两句间,就能串联出这背后的残酷现实呢。 张秀才心里失笑,笑自己异想天开,可是忽然又想起曾经给她占过的那回卦,又立刻将信将疑起来,他卜卦一百回里九十九回都不准,所以当时卜出来那么奇怪的卦象也没当回事,可是万一……那次的卦,其实是一百回里的错了九十九次才能得出来的那个一呢。 他咽了咽唾沫,坐立不安起来。 眠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秀才展开折扇,摇了摇,像是为了缓解心里的不安感,他随口道:“也是主人走的早了几日,要是他知道后面情形会恶化到这个地步,怎么也不会一走了之的……嘶!” 眠雨差点把他的脚踩烂。 季青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眼帘一垂,轻轻道:“……嗯。”
第44章 前行 崔徽离开苇城那天, 天气很好,清瘦的老人穿着一身灰衣,静静立在台阶下,正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他的模样真的像一位修行高深的老僧, 淡泊, 冷淡, 无欲无求, 超然物外。 季青雀从台阶上慢慢走下来,她一直是个苍白纤弱的女孩子, 穿的也向来很素净,一老一少,哪怕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几千里的路程,千山万水那么遥远, 可是当他们面对面的那一刻,依然惊人的显示出血统里那不可违逆的那一面。 崔徽看了她一会儿,很久之后,这个头发花白却依然仪容清雅的老人忽然叹息着开口: “你比你娘更像我。” 季青雀没有说话, 她安静等着崔徽的下一句话。 这还是她来宛州这么久之后, 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起她娘。 崔徽像是陷入回忆里,语气温和起来:“你娘她……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从小胆子很小, 非常爱哭, 我那时候第一次为人父,心里只是觉得她碍事, 并不理会她, 常常把她吓的大哭起来。” 崔徽摇摇头, 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可是她明明哭的那么伤心,第二天就什么都忘了,还要跌跌撞撞地地跑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天天都那么高兴,嘴里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含含糊糊叫我爹,说要我抱。” “那时候崔云还和我说,小孩子只是小时候看着傻,长大了就好了,结果她一直长到了可以嫁人,还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连个算盘都拨不清楚。” 崔徽嘴里说着这些话,脸上却满是怀念和温暖的笑意,季青雀脑海里也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结果一不小心没走稳,啪的一不小心摔倒了,她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的崔云连忙跑过来,将这个小姑娘温柔地扶起来,拍干净她身上的灰尘,耐心地哄她,小姑娘揉着眼睛哭个不停,可是忽然听见了什么,立刻放下手,看向那个方向,破涕为笑,咧嘴一笑,嘴里牙都还没长齐,她却开心地张开手,道:爹——! 季青雀闭了闭眼睛,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崔徽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良久之后,他问:“她走的时候哭了吗?” 季青雀说:“哭的很厉害,一直在掉眼泪,哭个不停。” 崔徽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他拂了拂袖子,背手在腰后,仰头看着广袤苍天,很久之后,才平淡地缓缓道:“果然,她就算嫁了人,当了娘,也还是当年那个又傻又没出息的样子。” “我爹……”季青雀说,“很爱她。非常爱她。没有让她受过一点委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崔徽仍然仰着头,身影傲然,“我难道会让她嫁给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吗?” 季青雀却摇摇头,坚定地说:“不,你不明白。” “当年我娘以商户的身份嫁给我爹,受了很大非议,她索性闭门不出,于是我爹也辞去京中所有邀请,除了上朝与每月上白鹿书院讲学的日子,其余时候,他都闭门谢客,只在府里读书攻学,陪伴我娘。” “我娘嫁人后曾经两年都无所出,祖母那时候尚且在世,忧心家中子嗣,便提出要为父亲纳一姬妾,她知父亲对母亲鹣鲽情深,便说明姬妾生了孩子后,姬妾便重金发嫁,孩子由我娘抱养。我爹素来孝顺,可是那日听了消息便默然不语,在祖母院中长跪不起,气的祖母避走盛京城外,到了几年后弥留之际,才肯再见父亲一面。” 还有,还有…… “还有……”季青雀在脑海里不断地搜索着这些从旁人口中听说的她爹娘的恩爱故事,想告诉眼前这个老人,他最珍爱的女儿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一样被另一人捧在手心里,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她一半是急切,一半是茫然地喃喃,“还有……我爹到现在都恨我。” 季青雀那一瞬间甚至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居然这样轻易地就说了出来。 明明她年少时,一想到这件事,就会心如刀绞,无数次静悄悄的夜里,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一边发抖一边流泪,一旦外间守夜的丫鬟有一点响动,她就会立刻吓的屏气凝神,生怕被丫鬟发现自己在哭,更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在为什么在哭。 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心里的恐惧和不安,这是不可能与任何人说的事情,她只是装作一无所知地长大,冠着季家这个沉甸甸的姓氏,在无数泛黄书页与淡淡水墨香的围绕包裹下,长成了那个不食烟火又孤高自许的季青雀。 也许是因为时光漫长,她看了许多许多的书,懂得许多许多的事,她很少会感到孤独寂寞,很少会想要与人倾诉,她只是非常的孤僻,非常的善于忍耐,并且从来不会向人求助。 后来她似乎也终于哭着求过季宣一次,她流着眼泪说她不想嫁给谢晟,他已经死了啊!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明白并且接受了非嫁不可的命运,可是也许是出于某种自认为应该得到补偿的委屈,她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季宣伸出了手。 最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握住的。 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会向她伸出手的人,她每一次伸手出去,希望握住什么的时候,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泡影。 她对此,其实并不感到难过。 这世界上可难过之事太多了,又何缺她这一件呢,人世间就像一樽巨大的水缸,里面本来就装满了世人的泪水,她置身其中,也不过是挣扎着不被溺死的众生里的一个。 她心里如今留存的也并不是年少时的伤心,而是茫然无措,她不明白,事实上从她重活一世之后她就不明白,如果她已经不再期待任何人会向她伸出手,无论是父亲,还是丈夫,还是贤明的君主,如果她已经不再认同他们的正确,并且将他们视作会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的话,她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呢。 因为卢阳王这样无能无德之徒高踞明堂,人世才在他的明黄衣袍下变得犹如炼狱,所以,不可倚靠君主。 季宣和她之间正说明了父母子女之间,不过一场投胎,合得来的是父子,合不来的,只是陌生人,她与季宣正是有缘无分的那一对父女,所以,也不可倚靠父亲。 谢晟年轻英俊,肆意潇洒,家境优越,是一位和她门当户对的好夫君,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再好的夫君,也可能会死的啊。 所以,也不可倚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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