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季青雀轻轻开口,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她忽然听见惊呼四起,一道阴影从上方覆下来,她下意识想躲,可是一具无知无觉的躯体依然完完整整地压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季青雀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这个人是如此瘦骨嶙峋,坚硬的肩胛骨抵住她的肩膀,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她下意识地抱住他,阻止他滚落到地上去,她说不清这一瞬间到底是什么刺中了她,是谢晟微弱的心跳,是鲜明清晰的骨骼,是血与黄沙的气味,是梦一样死而复生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的,失去意气风发的笑容之后,谢晟冰一样苍白羸弱的脸庞? 说不清。 “来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那一瞬间,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够忍过这一刹那的内心翻涌而上的疼痛,“来人,叫大夫!”
第68章 秋雨 崔府里的大夫们啧啧称奇, 实在不肯相信,伤成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行走活动——照理来说,还活着都已经算命大了! 一个年轻的大夫看过谢晟的情况后, 还兴致勃勃地和季青雀比划:“……这么长一条伤口, 肩头一直到后腰, 要是再晚几天, 伤口溃烂了,那真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 张秀才以扇子遮面, 轻轻咳了一声。 那年轻大夫猛然回过神来,脸上瞬间涨红,支支吾吾半天,用袖子遮住脸,对季青雀行了一礼, 含含糊糊道:“大小姐赎罪,小人失礼了……” 季青雀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张秀才在季青雀身后悄然摇头, 室内的人便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原先站的满满当当的房间瞬间空空荡荡,只有秋日的光影碎浪般在室内荡漾开, 将窗下白瓷花瓶里的几枝花染上一层温暖静谧的金黄。 季青雀无声地行至床边, 偏着头, 静静打量着谢晟。 室内满是药味,纱帘层层叠叠之下, 谢晟看上去和上一次见面大不相同, 她记忆里那个年轻洒脱, 脸上带着轻快笑意,对什么都不大在意的,风一样自由随性的公子哥,如今变得形销骨立,眼睛紧闭,脸上刻出凌厉的线条,手背上骨骼分明,青筋鲜明,像是无数淡青色的河流,在他消瘦的身体里纵横交错地流动着。 他看上去情况真是万分不妙,气息奄奄,神志不清,重伤未愈,甚至可能下一刻就死去,但是不知道为何,这让季青雀有一种奇怪的实感,关于谢晟真的还活着的实感,在她的府邸中,在她的触手可及之处,虚弱又缓慢地喘气,拼命地在生与死的鸿沟中挣扎。 她伸出指尖,轻轻地拂过他的眼皮,鼻梁,下颌,最后缓缓停在他的喉头,指尖下的肌肤滚烫,微微起伏,鲜明地在她指尖下喘息着。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在所有人都死去之后,他又是怎么孤身跋涉,来到千里之遥的宛州。 他上一辈子是不是就是死在李严手里的呢,一场命运般的谋杀,关于被掩藏的背叛和成千上万的陪葬,无数人一无所知地和他共赴血海,还有,在遥远的盛京闺阁里,被扭曲更改的她的一生。 因为他死了,所以她的人生也结束了。这就是他们曾经拥有的全部故事。 而这一生,他活了下来,她也走上了另一种人生。 多奇怪,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穿过黑暗的岁月和翻涌的血海,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仿佛从上辈子开始,在他们两个人都还是母亲肚子里两团不成人形的血肉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和彼此相连,哪怕他们已然死过一次,时移世易,却仍然深深纠葛在一起,无法分开。 如果,她现在抵在他喉头上的指尖稍微用力一些,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纠葛都会结束呢。 季青雀出神地望着谢晟的脸。她的指尖下的肌肤一无所知地温暖滚烫,让她一瞬间几乎有被灼伤的错觉。 是给予她无数痛苦的人,也为她从河水里拾起残灯,肩并肩走过雪夜长街的人。 是曾经让她生不如死的丈夫,也是千里迢迢殊死归来,还会笑着为她簪上一朵木芙蓉的少年。 那些漫长寂寥的岁月,生生死死的命运,雪夜里随水漂流的夜灯……就如一阵长风,恍惚间穿过季青雀的心口,冷冷的,像是穿过空荡荡的山谷,尽是空虚的回声。 这些全部都会消失。 ……消失之后呢,她得到的,真的会比她失去的更多吗。 - 季青罗大大咧咧地带着红玉跨进大门,左右望了望,张口便问:“你们小姐呢?” 丫鬟无声地指了指房内,珠帘之后,季青珠伏案提笔的身影若隐若现,季青罗一把掀开叮叮当当的珠帘,好奇道:“奇了怪了,如今又没课给你上,你在用什么功?” 季青珠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毛笔,站起身,叫了一声二姐姐,季青罗摆了摆手,拎起一张纸,墨迹未干,抄的是佛经。 季青珠的字并不能称得上笔力遒劲,风骨整秀,却是少有的端正规矩,反而更能够看出其中的用心。 季青珠叹了口气,秀美的脸上满是忧心不安:“家里这些天出了这么多事……要是小侯爷能够早些好起来就好了,还有二姐姐你的婚事,希望也能顺利些。” 她本来想出门寻个寺庙拜一拜,又不愿给崔家添麻烦,想来想去,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诚心诚意地抄写佛经,一边抄一边在心里念着,希望父亲安好,希望谢小侯爷早些痊愈,希望二姐婚事能够不受影响……零零碎碎,几天就抄了厚厚几沓。 季青罗听完,噗嗤一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不屑道:“傻瓜,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写几句佛经,抄几句话,就能哄的菩萨遂你心愿?这么方便的手段要是真的有用,天底下岂不是人人安乐,还有什么不平之事?” 季青珠微微一怔,觉得二姐姐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她本来便性子天真温良,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当下便垂下头,满脸沮丧之色,这时,却忽然听见季青罗一声:“给我一张。” “咦……?”季青珠猛地抬起头,季青罗正指挥着红玉再抬一张椅子过来,一边利落地挽起袖子,抽出一支毛笔,没好气地说:“咦什么咦啊,我说分我一张纸啊。” - 谢晟醒过来那天在下雨,秋雨连绵,季青雀握着一本册子,在窗下看书,眠雨一路小跑穿过庭院,激动的脸都红了,高声道:“大小姐,大小姐!姑爷醒啦!” 撑着伞穿过青石台阶,细雨从伞沿落下来碎了一地,房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谢晟倚着床榻,披着一头漆黑的头发,正和季淮说话,季淮神情温和关切,谢晟脸色苍白,精神却并不差,微微笑着,余光瞟见窗外,便停下谈话,笑道:“哟。” 季淮回头一看,脸上也露出笑容,起身叫了一声大姐姐,寒暄几句之后,行了一礼,识趣地离去。 眠雨眨巴眨巴眼,回头看了看季淮头也不回的身影,略做思考,也拎着伞悄悄也溜出门,站到门外去了。 谢晟笑着说:“坐呀。” 他口吻随意轻快的一如从前,但是分明又不是从前,他如今极瘦,脸上的轮廓几乎脱形,脸色也苍白,是受了大难的样子,可是这种极度的衰弱之下,他的精神却极为镇定,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像是黑暗里两簇不详的鬼火,肆无忌惮地发出光来。 “不问我点儿什么?”谢晟偏着头,笑着问。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问句,只是一句宣告。 于是季青雀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谢晟说他想说的话。 - 谢晟是被人从尸体堆里背出来的,身后一片嘶吼声紧追不放,他伏在那个人瘦弱的肩膀上,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像是一个戳破的水球,滚烫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身体里。 他想说,不必救我,你自己逃命去吧。 但是他连这点儿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人只是埋头狂奔,在山林中狂窜,身后的追杀之声越来越近,那个小兵似乎也感觉到不妙,停下步子四处张望,将谢晟藏进一片土洼中,飞快地将草叶撒在他身上。 谢晟模糊的视线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用嘶哑的声音说:“……是你。” 那个小兵高瘦黝黑,表情麻木,正是几年前在盛京见过的张小胖的书童万里,他和谢景曾经帮他断了仇人的一条腿。 他不是应该和张小胖留在盛京吗,怎么会到战场上来? 那个小兵用手指刨着土坑,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成黑色,可是他神色漠然,好像不知道疼痛,也看不出来悲伤,他只是低声地说:“小侯爷,我早就在兵营里看见你了,只是你没有看见我。” 谢晟眼睛一阵阵发黑,却拼命地不肯晕过去,凝神听他说话。 “我跟我家少爷来的。我家少爷,听说你上战场了,他也跟着偷跑出来,分了个文书的职位,只是他没什么本事,运气也不好,第一次上战场就死了,乱箭射死的,死之前只来得及叫我一声万里。” 他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却像是戴了一张厚厚的面具,像是所有的情感都被榨干净,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我背着他跑了三十公里,想求人救他,他开始还在我背上喘气,后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跑的越来越快,终于遇见一户人家,我给他们跪下来,求他们救我家少爷,那家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对我说,小兄弟,早就死啦,人都凉透了。” “我背上全是我家少爷的血,黑红黑红的,洗了好久,也洗不干净。” “我家少爷的尸首我托人送回去了。我不想回去,我想多杀几个人,给他报仇。” “小侯爷,你比我家少爷运气好,不然我怎么会这么巧和你一起行军,又刚好从尸体堆里看见了你。” “小侯爷,别死。我走了。” 万里将腰上剩余的食水药粉全部放在谢晟的手边,扒下谢晟的甲胄和长剑,穿在自己身上,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追杀之声渐渐远去,开始还能听见喝骂,后来连这些声音也没有了。 谢晟孤零零地躺在土坑里,看着空荡荡的天上,他身的血迅速地流出,渗透身下的泥土。 张小胖小时候真的是个圆滚滚的团子,爱哭又傻气,偏偏又满腔正义,常常一时血涌地为别人出头,结果变成他自己被打的满头包,还要谢家兄弟来救他,后来长大了,一副好皮囊的翩翩少年郎,可是骨子里还是一样傻气。 他想起那个傻乎乎的张小胖趴在书童万里的背上,万里不顾一切地拼命地往前跑,张小胖的尸体却在他背上,一点点,悄无声息的,凉了下去。 天上开始下雨,一滴滴落下来,铺天盖地,像是要把一切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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