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皇帝,当的窝窝囊囊,着实没什么意思。 后来谢晟总是想,天子那时候那么喜爱他,大抵因为他这个侄儿是那时唯一一个会听他说话,却绝不会指责规劝他的人。 谢晟不觉得他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太多,一个安坐金銮殿世上至尊的天子没什么可怜的,可是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叹息他软弱无能,说到底嘉正帝本来就是因为软弱才得到了皇位,许多年前,他不过是个母妃失势早死,被随手打发出京便无人问津的小皇子,在英姿勃发野心勃勃的兄长们一一夺嫡而亡之后,却猝不及防地得到了天底下最光辉耀眼的权柄,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为荒诞的命运。 他当然不是个好皇帝,当不了好皇帝自然也做不了好人,他的人生从接过玉玺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大抵后世说起他来,也只有几声叹息。 可是谢晟还是很喜欢这个性情温和软弱的表舅。 而这些都与那时的谢晟无关,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皇宫里随意穿梭行走,见过翠色漫过琉璃瓦,见过白雪覆过乌屋檐,走过所有不为人知的静谧角落,知道每一个岗哨的布置和换岗,曾与这皇宫里的每个人都说过话,他曾经在皇宫里度过那么多自由自在的日子,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他会孤立无援地悄然潜入这里,带着最锐利的刀,带着杀死任何人和被任何人杀死的决心。 谢晟屏气凝神,绷紧神经,在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后,快速翻身越过台阶,踏入紫阳殿里。 他一落地,便快速一滚,滑落到栏杆后,掩住身形,可是出乎他的预料,紫阳殿里一片寂静,放眼望去,人烟稀少,连侍卫也看不见几个,偶尔有几个宫女悄然走过,也是离的远远的,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谢晟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详的阴影。 紫阳殿原是嫔妃居所,昔年几个老太妃便于此逝世,当今天子嘉正帝出了名的不重女色,后宫诸殿也大批闲置,只是尽管如此,像卢阳王这样的人也是绝不会纡尊降贵暂居此地。 所以李老头说他打听到卢阳王居住在紫阳殿,这是绝对不会是真的。以谢晟的了解,会被卢阳王安排住进这座冷清宫殿的,只会有一个人。 卢阳王的正室,卢阳王妃。 谢晟对这位王妃委实没多大印象,只知道是个性情和顺之人,处处低眉顺眼,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谈不上喜悦的微笑,自他记事起,便不记得这位王妃殿下有过什么欢喜遂意的日子,卢阳王是先帝的幺弟,当今天子也要叫一声小叔,辈分虽高,年纪却并不大,如今也才不过四十出头,卢阳王妃也不过三十几岁,算来不过长他娘长宁郡主几岁,只是长宁郡主风华不改,美貌气度甚至尤胜昔年,可是同样养尊处优的卢阳王妃,却像一朵早早枯萎的花,未曾完全绽放过美丽,眼角便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女人日子到底过的是不是欢喜美满,是很容易从外表上便察觉出来的。 谢晟脑子里飞速运转,脚下却并不停,这时候已是正午,淡青的薄雾散去,烈日当头,木质长廊被浓烈的光影分割为二,谢晟踏着阴影,敏捷如一只黑猫,俯身飞快地穿过无人的长廊,庭院里草木茂盛,秋草疯长,恰好掩住身形,谢晟屏住呼吸,悄然推开窗户,朝殿内看去,目光一扫,眉头猛地一挑。 ——殿内无人,一根白绫抛过横梁,卢阳王妃一身素衣,满面泪痕,正将脖颈缓缓套入白绫中。 她神情恍惚,踩着脚凳,身形恍惚,却听得刺啦一声,头上白绫骤然断裂,猝不及防里,她不由一声惊叫,从脚凳上滚落下来,一柄薄薄的短刃铮地一声钉进红色圆柱上,入木三分。 片刻后,门外才响起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有宫女在门外犹犹豫豫地出声问:“……王妃殿下,王妃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片刻后,紧闭的房门内才响起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无事,你们暂且退下。” 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一副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越众而出,叩了叩门,肃容道:“王爷,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 花瓶破碎的声音骤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暴喝道:“滚出去!” 一个受惊的女声短促地尖叫一声,又迅速归于安静。 宫女们脸吓的煞白,那中年男人却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王爷不大待见王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怎么今天却忽然发作起来了?再忍耐几日,待大事落定,还有什么事情不能随他慢慢斟酌料理?即便东宫里那个已经活不了几日,到底也还没咽气啊! 他心里忧虑不已,面上却一点不显,只是冷冷地环顾周围,厉声道:“都老实点儿,要是有一丁点风言风语传出去,当心自己的脑袋!” 宫女们瑟瑟发抖,缩作一团,点头如捣蒜,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 室内归于寂静,散乱的白绫和摔倒的椅子后,卢阳王妃脸色煞白,发丝凌乱,眼睛满是血丝,一张脸全是泪水,呆呆地看向忽然出现,方才还发出自己丈夫声音的少年。 谢晟实在没想到自己年少时在街头游逛学来的这些伎俩还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他学的并不十分像,只是人在暴怒时的声音总会与寻常有几分不同,能够蒙混过去大半还是托了卢阳王积威甚重,下人不敢轻易忤逆的缘故。 只这方才一瞬间,实在是生死一线,待到门外声音散去,谢晟这才觉察出手心全是冷汗,他长出一口气,转过头,单膝跪地,轻声道:“王妃,我是谢晟,长话短说,请问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您的身份,应当不至于被软禁于此。” 如果真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卢阳王谋逆作乱,意图趁天子重病入主皇宫,那么作为他正室的卢阳王妃,又怎么会被软禁在紫阳宫这个地方,甚至还要悬梁自尽? 卢阳王妃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神色恍惚,发丝凌乱,裙裾撕裂,手指一片黑红之色,依稀……有血腥味。 谢晟心里一突,一股寒凉之气袭上心头,可是他面色并不变,而是缓缓地,耐心地,又问面前这个仿佛精神癫狂的女人一次。 卢阳王妃好像这才听见一样,她怔怔地看了谢晟一会儿,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细瘦的手指直直指向谢晟身后。 谢晟一怔,猛地回过头。 重重叠叠的纱帘,厚重华美的帘幕,掩盖着一个锦衣男人的身体,一半身体都藏在华艳美丽的的帘幕之下,紫蟒袍,乌黑的鲜血从后脑勺流出,白玉扳指沾着血,肮脏的污紫色。 就在这时候,卢阳王妃才抽泣一声,嘶哑地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哭声:“……我,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 卢阳王妃今晨对镜梳妆时,伺候的宫女笑容满面地奉承道,王妃殿下气色真好。 卢阳王妃看了这个容色鲜妍的女孩子一眼,宽容一笑。 这些是紫阳宫里的老人,并不是她用惯的丫鬟,如果是她身边伺候的人,就会知道她并不喜欢听这些夸奖容貌的话。 可是她回过头,依然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番,希望自己当真如她所言,气色能够比往常好看些。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在茫然无措地入宫这么久之后,她的丈夫终于愿意来见一见她。 这让她既意外,又有些惴惴不安,她在紫阳宫里坐立不安地等到日上三竿,紧闭的殿门口才响起动静,卢阳王姗姗来迟,紫蟒袍,白玉扳指,英武俊朗一如往昔,卢阳王妃匆匆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转过脸,开口便想让宫女摆宴,可是卢阳王立在房中,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说:“什么事?” 纵使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听到这样冷淡的一句话后,她的脸仍然控制不住地涨红,积蓄数日的勇气顿时灰飞烟灭,她那一瞬间几乎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下意识要向他卑躬屈膝地请罪认错,可是她身子晃了晃,却只是咬着牙,低声道:“回禀王爷,妾身……妾身有一事想要求。” 卢阳王没有开口,卢阳王妃艰难地开口道:“妾身,想去探望一下皇后娘娘……” 在卢阳王以护卫天子之名入主东宫之后,张皇后也被幽禁在凤仪宫中,寸步不得离开,与外界音信隔绝,生死不知。 宫里甚至隐隐有流言在宫女太监里悄然流传,说张皇后已死,待到嘉正帝咽下最后一口气,帝后便会立刻一齐发丧。 卢阳王妃惊惧不已,她也是自幼读得圣贤书的人,若是夺位弄权也罢,几百年后未尝不是史书里的英雄豪杰,可是杀君弑后,嘉正帝还是他的亲侄子,这岂不是乱臣贼子吗? 卢阳王闻言,瞥她一眼,微微皱眉,冷冷道:“都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随行的下属依言鱼贯而出,转眼之间,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卢阳王夫妻二人,卢阳王妃这一生从来没有违逆过丈夫的意思,一瞬间战战兢兢,眼睛里几乎有泪水要立刻涌出来,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强撑着继续开口:“殿下,妾身,妾身有身孕了……” 一片寂静。 卢阳王妃眼眶却开始发热,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落泪,她几乎哽咽到说不出来话,断断续续道:“妾身多年无所出,是因为第一个孩子伤了身子,本以为已经没了指望,可是皇后娘娘时时拂照,赏赐药材,于严华寺添香时,也从不落下妾身……她待妾身如此,妾身,妾身至少应当去见她一面啊。” 张皇后是个贤德之人,处事周全妥帖,卢阳王妃虽长她一辈,但是平日却是受这位年轻的皇后拂照良多。 在意识到丈夫的行事之后,卢阳王妃忧虑至极,夜不能寐,太医看过之后,却笑着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您有喜了! 若是平日,她大约会喜极而泣,可是那时听见这个消息,她只是麻木地呆坐半晌,心里才呆呆地想,至少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他能够允我一件事吧。 她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胆子,可是,至少去见她一面,她总该做得到吧。 她眼睛已经模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湿地面,可是卢阳王却久久没有开口,卢阳王妃心口忽然一颤,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在温热的泪水中,看见她的丈夫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眼神让她遍体生寒,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冻成寒冰。 他缓缓说:“打掉。” 卢阳王妃一时没有听清,她呆呆地重复道:“……什么?” “立刻找太医,喝药,打掉。”卢阳王冷冷地,坚决地说。 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殆尽,卢阳王妃脑子里嗡嗡作响,大脑深处一阵热一阵冷,刺的她几乎失去知觉,这让她忘却了一切,无论是恐惧还是悲伤,她茫然又仓皇地踉踉跄跄走上前,紧紧攥住了卢阳王的袖子,嘶哑地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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