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储君之议中,有人建议从宗室里过继子嗣,有人则更倾向于诸位年轻有为的王爷,沸沸扬扬,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对方,陛下又的确无意于此,于是这场内宫大议到底无疾而终。” 说到这里,张皇后沉默片刻,闭了闭眼睛。 “……可是即使大议无果,陛下也仍然无子啊。” “数月前,陛下身体便多有不适,先还只是高烧不退,后来便吐血不止,昏过去之后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太医院数百人昼夜不眠,也只能勉强吊住陛下最后一口气。” 她低声道:“此事绝不可使人知晓,宫里一开始就下了禁口,严禁任何消息传出去,可是到底还是走漏了风声,传了出去。” 谢晟沉默地听到这里,终于缓缓开口,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天子病重这样的大事,除非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不然早晚会传出去的,这也并非娘娘一人之过。” 张皇后顿了顿,有些愕然地抬眼看向他,谢晟耸耸肩,示意她继续。 在张皇后的记忆里,谢晟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还不到她腰高的一个小小少年,生着一张漂亮好看的脸,总是笑嘻嘻的,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好像从来不知道害怕一样,这让张皇后一直对这个谢家的长子怀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警惕感,尽管他聪明伶俐,又爱笑洒脱,那么讨人喜欢,可是他是如此的古怪,又如此格格不入,那微笑里总带一种和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锋利意味,这让张皇后总有股不吉利的预感,这个孩子迟早有一天会铸成惊世骇俗的大错的。 所以谢家的这两个兄弟,皇上偏爱聪明随性的哥哥,她却更欣赏性情平顺善良的弟弟,她常常想,如果自己有了一个孩子,绝不会让他像谢晟那样肆无忌惮地长大,他应该懂事,知礼,温文尔雅,并且有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是一位能够将天下苍生的命运视为己任的,众望所归的储君。 可是连她自己都清楚,这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梦罢了。 而当年那个总是带着轻飘飘笑意的,捉摸不透的孩子,在绝望的境地里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几乎令她惊异的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高挑消瘦,英俊逼人,脸上生出凌厉的线条,漂亮的浅色眼睛里依旧含着笑意,却像是一坛醇厚的秋酿,将她所不知道的千里万里风雨长路都酿成一片淡淡的微笑,看不到底,却叫人看了便不由得愿意信他几分。 当年那个肆无忌惮地微笑着,敢于与任何人对视,不在乎任何人,也不怕伤害任何人的傲慢孩子,竟然也会说出这样劝慰他人的话了。 张皇后沉默片刻,忽然落寞地叹息道:“……陛下要是能见到你现在这幅模样,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他最喜欢的,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小侄儿,如今已经长成一个行过千山万水,担得起风霜雨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啊。 也不待谢晟开口,张皇后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本宫先前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北边失守之后,卢阳王会忽然抢入宫中,逼宫夺权,要知道,夺自己病重侄儿的位,得位如此不正,几百年后恐怕也要受万人唾骂,如此莽撞的行事,实在不是他这种伪君子的作风。” “但是方才听到你说北方战线失利是因为泽林王和李严勾结,通敌叛国,本宫才恍然大悟。” “陛下无子,国无储君,一旦陛下病故,那么国之大统,便只能由这几个宗室王爷继承,而卢阳王久居盛京,声望最盛,在朝中耕耘之深厚,对盛京掌控之严密,是其余宗室所远远不能及的,而如今又本是乱世,比起未长成的幼子皇帝,满朝上下,本就更渴求一个英武有德的天子,以定人心,也以定天下。” “而泽林王便是比所有人都更早意识到这点,才不惜数典忘祖通,勾结外敌,背靠胡人之强兵,以谋夺天子之位。” “同为宗室,都非正统,那么谁甘心臣服于他人?既然泽林王先开了头,那么其余人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如今各地叛军四起,面上瞧着是民变,可是背后说不得到底是几波人马在交锋,各州官员,也不知道赴了几个王爷的宴,许了多少荣辱与共肝脑涂地的诺言。” “我如今虽被幽禁在宫里,却也猜得到盛京左右诸州大抵屯兵甚重,如今陛下尚在,卢阳王于盛京又根基深厚,寸步不让,这般暗潮涌动之下,他们多少要忌惮几分,还能按兵不动,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可是一旦天子病故,或者卢阳王显出褪势,他们恐怕会在几天内便一齐冲入盛京,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杀伐,而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便是平定叛军的英雄,可以堂而皇之地举起大义旗帜,清清白白地登上皇位。” 空旷的宫殿里漂浮着张皇后模模糊糊的声音,而张皇后却是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她扶着额,近乎悲哀地叹息着:“……卢阳王死的,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谢晟垂着眼帘,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缓缓地:“娘娘,如果卢阳王妃有孕呢。” 张皇后先是没有说话,她像是疲累至极,以至于不愿意再过深思虑,只是扶着额沉默不语,可是渐渐地,她缓慢地从手掌中抬起头,一双眼睛骤然放出惊人的光亮,她说:“……此话当真?” 谢晟点头。 张皇后霍然站起,她紧紧撑住桌面,神色变幻不定,而从她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内心正在进行极为激烈的交锋,而最后定格在她脸庞上的,便是一张破釜沉舟的脸,面沉如水,容光内敛,恰如一个即将发起最后冲锋的士兵的侧影。 她问:“你是怎么进宫的?” “有人帮忙。”谢晟说。 张皇后看了他一会儿,说:“是可靠之人吗?” “对我来说,是的。” “到底是什么人,谢家的人?你在外还有残部?” 谢晟抱着臂靠着廊柱,偏着头打量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两人僵持片刻,张皇后先让步了,大抵是下定决心的缘故,她行事再无方才的优柔寡断之气,而是当机立断道:“……那你立刻把阿婉带走。” 谢晟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在说卢阳王妃,他挑了挑眉,张皇后打断他,语速急促道,甚至不再使用本宫这个称谓:“听我说完,陛下是确实活不了了,而卢阳王的死讯一旦传出去,这天下也彻底乱了,胡兵入关,诸王乱战,不知道最后宗室能活下来几人,而这天下到底落到谁的手里,恐怕也无人能够说清,但是阿婉……王妃她怀有身孕,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喘了口气,越说越急:“王妃生下的若是女子,你大可将她做寻常百姓抚养,平平安安过一生便也罢了,可是那若是男孩儿,那便是我朝正统血脉,日后举旗起兵,征战四方,再名正言顺不过!” 张皇后眼睛越来越亮,方才还憔悴忧愁的女人此刻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她说到此处,便猛然起身,快步走进内间,片刻之后,捧着一副卷轴匆匆出来,当着谢晟的面放在,徐徐展开。 那竟然是一张空白的圣旨,加盖了鲜红的玉玺,上面空无一字。 谢晟愕然:“娘娘……” “这是陛下病重之前,我央求陛下给我的,当时只是想着以备不测之用,谁料到情形急转直下,别说是一张圣旨,便是陛下本人亲临恐怕也没用了。”张皇后长舒一口气,庆幸道。 “娘娘……” “跪下!”张皇后忽然怒目圆睁,厉声喝道。 谢晟先是一怔,眉目忽一凛,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神色肃然,单膝跪地。 张皇后双手高举无字圣旨,朗声道:“你谢家自开国以来,历代镇守我大齐门户,忠肝义胆,碧血丹青,数次救大齐于倾覆之际,如今国有危难,你为谢家男儿,自当承袭先祖之业,挽天倾,扶社稷,救天下苍生于沧海横流,如今陛下受奸人所害,我张氏女以妇人之身僭越天子之尊,命你护送卢阳王妃出宫,护我李家血脉,再兴我大齐皇室!” 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张皇后目光锐利,声色俱厉,而谢晟岿然不动,只是静静地仰头看向张皇后,还有她手中高高举起的那张无字圣旨。 一时间,只有微尘在凝固般的秋日时光里缓缓飞舞,就如同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两人一站一跪,一老一少,都如雕塑般默然不语,而那张承载着大齐命运转折的无字圣旨,在日光里轮廓模糊,近乎融化消失在秋日的暖光里。 很多人的记忆里,谢晟自小便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长宁郡主生的艳若桃李,谢晟眉目间有几分像她,自然也是一副好相貌,小时候也是一张雌雄难辨的脸,若是乖乖坐着,倒也像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儿,可是他一动起来便一丝不像了,行动间利落干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已经像风一样洒脱轻快。 张皇后那时候便很为要做他妻子的那个女孩子叹息,凡为长辈,便没有不为小辈操心的,更何况是那个母亲早亡的季家姑娘,那女孩子生的虽然好看,可是总有种福寡命薄的意味,体弱多病,性格又有些孤冷,有很苍白的脸和很纤细羸弱的脖颈,是经不起一点霜雪的样子,一生都要被很精心地养在温室里,才能好好活下去。 和谢晟这样肆行无忌的人,实在是很不般配的,她大抵会吃很多很多苦,一辈子也难得展露几次微笑。 而某一天,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忽然从盛京消失了。 当谢晟的死讯传过来的时候,陛下还落了不少泪,可是张皇后总是不大信。那个无法无天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呢,他似乎总该与天翻地覆这些词有些关系,这么寂寂无名的死去,实在是不应当的。 而在真正的天地倾覆之后,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孩子,却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张皇后昔年在闺阁时,便多与世家公子谈文论诗,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自小当做男儿教养,她见过很多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他们谈吐得宜,举止优雅,学富五车,可是却总让她感到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人。 说到底,一个男孩子到底有没有长成一个男人,是可以从眼睛看出来的,谢晟曾经有一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如今在秋日的阳光里仰头看她时,颜色依旧那么浅淡,没有一丝阴霾,就像一片澄澈的秋水,可是又那么深不见底,看不出一丝情绪,又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水。 而或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许久之后,谢晟缓缓地,又郑重地说: “谢晟,接旨。”
第71章 国母 无字的空白圣旨缓缓落入谢晟手中时, 就如同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上骤然抽走,方才那个怒目圆睁威仪不凡的皇后又变回了一个面色憔悴疲累的中年女人,甚至比方才所见还要更加衰老羸弱,就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慷慨激昂, 便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神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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