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安乐长公主说起昔年在封地上的事,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们的母妃早逝,两个小小的孩子,既不得皇上喜爱,又无得力母族,在宫中孤立无援,受尽冷眼,而等到嘉正帝好不容易长成了小小的少年,又被那时的皇后随手发配到一个穷山恶水的偏远封地去,一生都再难入京城。 安乐长公主执意和体弱多病的嘉正帝一同出京,那封地极为偏远,又有皇后私底下的格外“关照”,他们两个名义上是流着皇室血脉的天潢贵胄,可是也只不是两个甚至身无分文的小孩子,无亲无故,连别人的话语都听不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个下人都能随意欺负他们。 那时候的安乐长公主,也还只是个深宫里养出来的小姑娘,她吃过几次亏,便学会了收起宫里的优雅仪表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小小的女孩子取下轻飘飘的首饰,高高束起发,忘掉所有在宫中作为高贵帝姬的记忆,走到人世间,与所有人凶悍地争吵,府里的下人,一墙之隔的世族千金,还有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世家大族里的每一个男人,她从来没有退缩过,像只凶恶的母豹子,护住自己唯一的弟弟。 她并没有读过许多书,连字也认不全,她只是拼命地刻薄,拼命地凶狠,拼命地学习所有可以学习的不入流的伎俩手段,想要撑住那个破败穷困的王府。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她只知道母妃死前曾经青白着脸,一天一夜都不肯闭上眼睛,就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是她从奶娘怀里挣脱出来,跑到床边,对着母妃哭着磕头,说母妃你放心去吧,有我在,我会护着弟弟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弟弟被人欺负。 她对母妃说过的事情,她会做到的。 后来安乐长公主终于及笄长成,她自己做主,匆匆嫁给封地上的某户世家豪族,才终于让自己和幼小瘦弱的弟弟,在这片荒芜的封地上站稳脚跟。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就连张皇后这样熟记世家族谱的人都记不得了,依稀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平庸的甚至有点儿蠢,在与安乐长公主婚后没几年便饮酒醉死,只给安乐公主留下了一个寡妇的身份,和一个叫做静宜的可爱女儿。 安乐长公主对此没有流露出一丝悲色。 她为了弟弟付出如此之多,情谊之深厚,使得性情柔仁又胸无大志的嘉正帝在回京继位后,力排众议,屡次与百官正面冲突,也执意要为这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加封长公主的尊荣,又将那片昔年令他们姐弟受尽苦楚的封地再度加封给姐姐,让她得以身着华服,带足兵马,风风光光地回归旧日之地,去补偿她昔年遭遇过的一切屈辱与苦难。 人与人之间是多么奇怪啊,如果不是因为嘉正帝的病危,如果不是因为卢阳王的图穷匕见,她们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恐怕到死都不会有和解的那一天。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她心里再粗俗无耻不过的长公主,曾经在如何艰难的境地里拼死护住了弟弟,又如何再一次在四面楚歌的宫闱里,试图护住自己。 张皇后制止了安乐长公主想要为她召来太医的举动,接着她的手臂,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茫然地想着,安乐长公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哪怕言语间依然尖酸刻薄,不怀好意,可是一旦听说宫中大火,她依然不顾夜色深重,匆匆赶来查探。 她待我真好,我却不能待她这样好。 我要带着她和她最爱的女儿,一同走到走无可走,去无可去之处,一直到烈火倾覆,整个盛京被锐利的刀枪撕成碎片,而我们就在这血雨腥风的最中心,迎接最后的结局。 多不幸啊,多悲惨啊。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来世莫生帝王家啊。
第72章 秋园 谢晟回到苇城的时候, 秋已经晚了,寒凉的秋风拂过江南两岸边,树木枯黄,草木凋零, 就连崔府那颗有几人合抱的百岁梧桐, 也已经不剩几片叶子, 只有零零星星几片树叶还悬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 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几个下人在屋顶上如履平地, 小心翼翼地将屋檐上的树叶塞进布袋子里,这时, 有人抬起头,忽然看见了街道上牵着马静静立着,风尘仆仆的谢晟,吃了一惊,登时丢开布袋子, 许多落叶从高高的屋檐上纷纷扬扬地飘落,而那个下人却管也不管,而是欢天喜地地大喊一声:“姑爷回来啦!” 其他人也连声叫道“姑爷回来啦!”“快来人,咱们姑爷回来了!” 谢晟立在青砖的石板街道上, 仰起脸静静看着, 下人们匆匆忙忙地翻身下了屋顶,片刻之后, 大门迅速打开, 一群下人纷纷朝他快步跑来, 满脸欢喜之色。 他脸上不知不觉地挂起了一丝微笑。 从小到大,他和旁人出现在世人面前时, 世人往往会说, “这是谢小侯爷”“这是谢小侯爷的双胞胎弟弟”, 或者“这是谢家小侯爷”“那是谢家小侯爷的朋友”。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对世人来说,他们并不在乎他是什么人,而是他是别人的什么人。 还有些在崔府伺候了一辈子的年老下人,远远看见了他,转身便偷偷抹了泪。 他们许多都并不知道谢晟到底是什么人,都说了不起,可是难不成还能比他们家老爷更了不起不成?什么长留侯爷什么武勋谢家,这些盛京里的风风雨雨,都是离他们太遥远的事情。 他们只是觉得,自家的姑爷,明明说是死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菩萨保佑他家大小姐,竟然又让他活着回来,可是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伙子,竟然还要一头扎进外面去,外头世道这么乱,如果又出了什么意外,他家大小姐岂不是又要守寡了么? 这让谢晟有一种奇妙而新鲜的感觉,他笑了笑,随手将缰绳丢给笑着将缰绳迎上来的下人,说:“你们家大小姐呢?我给了她带了个礼物,需要她亲自来看看。” — 谢晟远赴盛京这件事,家中知道的人并不多,张秀才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他们可谓是大吃一惊,反对的人虽然多,可是他们这个寡言冷漠的主子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珠淡淡的抬眼一看,张秀才的心立时便凉了半截。 ——这就是怎么劝都没用了。 尽管他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谢晟居然真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别的什么东西,只让季青雀见过,他们一概不得知晓,只是虽然不让见,却也没有瞒着他们的意思,因为季大小姐的忠实小丫鬟眠雨便落落大方地开口告诉他们,别瞎猜了,我们姑爷带了个女人回来。 这实让人大跌眼睛。 生的风度翩翩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承影当即厉声道:“难不成是姑爷偷偷养的外室?可恶,我这就去把那个女人杀了!” 话音未落,便被张秀才一折扇重重敲在脑门上,张秀才恨铁不成钢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叫你少看点儿乱七八糟的话本,小心被你哥听见,打断你的腿!” 一边转头问眠雨:“什么样的女人,多大年纪?” “不知道呀,三十来岁吧。没有我家大小姐好看!”眠雨强调道,一边托着腮,眼巴巴地看着门里。 她向来是舍不得离开季青雀的,走哪儿跟哪儿的小尾巴,如今自己姑爷新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自家小姐却撇下自己独自去见她,这叫眠雨多少有些郁闷。 张秀才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眸光中也闪过几缕深思。 ……在他的记忆里,从盛京皇宫而来的,三十来岁的女人,似乎并不多啊。 — 室内的桌案上,放着一盏精巧的鲤鱼抱莲形状的熏香炉,淡青色的烟气从炉鼎袅袅升腾,极为清淡甘甜的香味,叫人想起雨后潮湿茂盛的春草,是叫人安神静魄的好东西,用来凝神静气再好不过。 可是卢阳王妃身置其中,却只感到越发躁动不安。 大抵是因为对着坐着的,那位季家姑娘吧。卢阳王妃想到这里,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挺直脊背。 上一次见到这位叫做季青雀说姑娘时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生的苍白消瘦,却自有一种叫人过目不忘的脱俗之气,可是如今这个坐在桌对面的女子,却已经比那时更长了几岁,眉宇间仍然是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悲喜。 比昔年更加美貌,也更加没有人烟气。 实在是说不出的……虚无缥缈的人。 卢阳王妃想到这里,便是一阵恍惚,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梦,原本以为英明神武的丈夫是个畜生不如的人,原本锦衣玉食的王妃却要逃命一样的逃离盛京,如今更是要被这个并不太相熟的女孩子庇佑着,过完后半生。 还有,还有宫里怎么样呢,皇后娘娘情形如何? 想到这些事情,庐阳王妃便更加如坐针毡,即使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她仍然羞愧难当。 她就在这样的天人交战之时,却忽然听到了一道冷清的声音,那声音和她记忆里似乎有些差别,极轻极缓,慢条斯理的,有一种极为冰冷的柔和之感。 那声音轻柔地问她:“不喜欢吗?” 卢阳王妃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她说的是这香料的气味。 卢阳王妃连忙摆手,连声道:“这味道很不错,十分安神静气。” 那季家的姑娘便点了点头,淡淡说:“那就好,如果不喜欢我便叫人撤下。” 那口吻是掌权管家的主人的口吻。平淡,简短,没有任何的卖弄之意,好像这些价值连城的香料确实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只是随手拿出来使用罢了。 卢阳王妃不是没有听过崔家的泼天豪富,可是也从没想过,竟然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底下竟然真有人攒下了这样叫人瞠目结舌的家业,做了这样前无古人的生意,建了这样举世罕见的宅邸。 因此,即使不需要任何人言说,只从季青雀那平淡安静的态度,她便可以看出,她确实是这里的女主人。 她微微走神,季青雀却轻轻地开了口:“王妃殿下,从今之后,你大抵要在我这多住一段时间。你应当是明白的。” 卢阳王妃点了点头,没有热情的寒暄,没有虚情假意的哄骗,更没有收拢人心的豪言壮语,她的语气淡漠的就像只是一个远方亲戚来此投宿,这出乎卢阳王妃的预料,就像一只兔子绷紧了所有神经,等着猎人蓄满力的一箭,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猎人说他吃素,不想吃肉。 这让卢阳王妃呆了呆,忽然笑了起来,她兀自笑了一会儿,才慢慢抹去眼角的泪水,微笑道:“季大小姐,如今也别再说什么王妃不王妃的了,我也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罢了,你便唤我阿婉吧。” 于是季青雀便点点头,淡声说:“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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