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萧看了他一眼,缓缓吐了口气,道:“无事,想起了一些别的事而已,失礼了。” 听他忽然客气疏离起来,李思不由愣了一瞬。 但他一向是个玲珑性子,看出凌萧有心事,他也不多问,又换了个话题,道:“明年春闱,院士的意思是想让我去试一试。照理说我年纪还小,学识也浅,要想中怕还有些困难。但院士觉得我应该去见识见识。哪怕一击不中,也能为日后参考积累些心得。” “嗯。”简短的一声。 李思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状似随意地道:“那你呢?” “什么?”凌萧凝眉。 “春闱啊,明年的春闱。”李思道,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盯着他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想起了什么事,这么魂不守舍的?” 闻言,凌萧抬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捏了捏眉心。 李思又是一怔。 不知怎得,方才这一眼,好像能穿透瞳孔,直看到他的心底似的。 好生凌厉的眼神! “你参加科试,是想考取功名,日后做官吗?”这次倒是凌萧先开口。 “嗯?”李思回过神来,愣了愣,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半晌,他垂下眼睫,神色第一次有些迷茫。 “这我倒没想过。”他道,“书么,就是我爹让读的。从小就读,都习惯了,反正我读书也不费力。试么,书读到份上就考了,也没觉出什么困难。” “至于做官……”他撇了撇嘴,“其实也好的吧。不都说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要是真得了官职,药庐的生意也会好做一点。日后跟人闲话起来,我爹的腰杆也能挺直了。” 凌萧听着皱起了眉。 “你考取功名,就是为着光耀门楣?” “对啊……”李思看着他,“不然呢?” 两人对视一会儿,凌萧不敢置信地道:“你难道从未想过,为官掌权,是要为帝王辅霸业,为百姓谋安生吗?” 闻言,李思皱了皱眉,低头想了想,诚实道:“没想过……” “那百姓要你这个官做什么?”凌萧没来由有些气闷。 “天下读书人不都一样吗?”李思一双清澈的桃花目中有些茫然,“寒冬酷暑,悬梁刺股,不就是为了求个功名,衣锦还乡吗?”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了,倒把凌萧问得一怔。 “难道就没有人,想的不仅是一己荣辱,而是心系天下家国安危吗?” 许是他的语气有些严厉,李思听完后呆了呆,才摇摇头,诺诺道:“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没见过?”凌萧一扬眉,“你们书院……” 说到这儿,他猛地想了起檀荇,还有段锦澜,弛虞恭,以及「狐虎帮」一类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东西,不由倏地住了嘴。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在眉心捏了捏。 “我们书院的人大都不想做官。”李思道,声音比原来低了几度,“他们说做官可没意思了,每日早起应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可到了地儿却闲得头顶长草,一天到晚屁事儿没有,就是几个老头子喝茶聊天,虚度光阴。 可闲的闲死,忙的忙死。若不想喝茶混日子,让家人使使劲儿,调到紧要的位子上,又会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尤其一旦上头有任务派下来了,那公务繁重的,有时甚至接连几月都归不得家。”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累人的,是同僚间的倾轧猜忌,勾心斗角。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轻者丢官降职,重者甚至有掉脑袋的风险。 自幼相熟的人,昨日还在席间把酒言欢,今日就成了死对头,还是不把人赶尽杀绝不罢休的那种。 有人一朝飞黄腾达,就有人一朝家破人亡,都是旦夕间的事,根本预料不得。 段氏一门不就是前车之鉴吗?段锦澜从前如何嚣张,还不是说死就让人给弄死了,事后连个说法都没有。他的事一出,我那几个相熟的同窗便更不敢做官了。” “他们这么想,可你还是要考取功名,走仕途一道。”凌萧道。 “唉,是啊。”李思点了点头,“不然要如何呢?行医吗?我娘倒是想让我继承医馆,可我爹不同意,说我这脑子,只当个大夫可惜了,定要我读书,参加科考。”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凌萧问。 “我?”李思看了他一眼,又迷茫地看了看虚空,低下头,在木匣上无意识地描了几笔。 “我也不愿当一辈子大夫……”他道,“处处受气,太窝囊了。” “嗯?”凌萧一拧眉,想起初见他时,他趾高气扬的样子。 “是啊。”李思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想了想,道,“唉,跟你说个故事吧……” “其实,我家的药庐原本不是开在凌波渡的……”他道,盯着木匣的眼神有些怅惘,“而是在长街最繁华的地段,紧挨着烟雨楼。虽说凌波渡也是渡口,来往人流很多,但相比之前的地段,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既如此,为何要换址呢?”凌萧道。 “没办法啊……”李思道,“五年前,我们在烟雨楼边上的店铺被人收走了。说我们伪造照凭,开黑店,还说有人吃了我们药庐的药,病情加重,要往府衙递状纸,告我们呢! 这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我爹被他们气得大病一场,在病中还迷迷糊糊地念叨,说要跟他们对质,要一查到底,还我们药庐一个清白。我娘也气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搬,差点就要到衙门击鼓鸣冤,最后被我给拦住了。” “被你拦住了?”凌萧有些意外。 “是啊。”李思摇了摇头,“我爹娘当时都被气得失了理智,光顾着讨公道,没意识到这事背后的猫腻。” 他抬头看了看凌萧,无奈一笑:“其实,当年无端被收回店铺的不止我们一家。我们左近的几家店都被刁难了,理由千奇百怪,但都是能下狱的大罪。 另外几家店主也都慌了神,要不就跟我爹一样,誓死以证清白,要么就悄没声息地服软了。 我当时觉得奇怪,就打听了一下。这才发现,其实那些所谓的大罪,都是未经查实的。 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个所谓的苦主,扬言要告我们,却都迟迟没有动手。 来收铺子的人跟我们交涉,说只要按时交出铺子,就能帮我们摆平此事。 大家做买卖不容易,他们也不想看我们家破人亡。但若我们不配合,那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按程序走。 此事一旦被官府接手,到时候该堂审堂审,该下狱下狱,他们就是再想帮忙,也没奈何了。” 他说到此处,凌萧就明白了。
第197章 惑 李思说到此处,凌萧就明白了。 仗势侵地,以权谋私,自古屡见不鲜。 掌权的人一旦有了这个心,随便安排上什么理由,要田要地,迟一刻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还是在京城。若是稍稍偏远些,强取豪夺都是家常便饭。 但他能看穿这一点,是基于他多年的积累,和身在公侯之家的熏染。 可五年前李思才几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能看破表象,还懂得集合信息,抓住本质。 此事若真如他所言,没有夸大的成分,那单凭这份眼力和智慧,不为朝廷效力都可惜了。 李思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继续道:“其实这事到此就很明显了。我想通之后,就跟我娘细细说了。我娘也觉出不对,就跟我一起,劝服了我爹。 我们最终决定破财消灾,没再多做坚持,第二日就搬走了。 果不其然,不到半月,那片街边的铺面就被整修一新,合成了一间大铺子,就是如今的石斛大药房。” “石斛药房?”尽管已经猜透原委,可听到这个名字,凌萧还是吃了一惊,“弛虞氏……” “嗯,是啊。”李思道,“皇商弛虞氏,就是这样一步步坐大,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弛虞斛也是因为这个,当上了弛虞家的少家主。” 他说得很平淡,很宿命,但听在凌萧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其实刚刚听到李氏一家的决定,是默默服从,让出铺面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问他们,为何知道了实情却不反抗,而是任由幕后黑手得逞。 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在最后一刻,他忽然回归了理智,没让自己犯傻。 “他们这么仗势欺人,你恨吗?”沉吟半晌,他换了个问题问道。 “恨?”李思顿了顿,“恨谁?恨弛虞氏,恨温氏,恨太子,还是一股脑儿,从宰辅到县令,全都恨个遍?” 凌萧望着他,一瞬间有些发怔。 “王侯将相,为官做宰的,不都这样吗?”李思摇摇头,总结陈词道,“这事儿上我们虽然吃了亏,但一家子性命都在,家底也毕竟没动着。我们李氏跟弛虞氏虽没法比,但在京里也算小有名气。现在在凌波渡的店铺也足够一家人开销,已经很幸运了。太过贪心,是会招来祸患的。” 说着,他在木匣上添上最后一笔,接着双手一举,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细细审查着上面的色彩。 “好了!你看,如何?”他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瞳仁被日光一照,幻出淡淡的琥珀色。 凌萧伸手将匣子接了过来,打眼一看,这才发现上面画的是一幅狩猎图。 手举钢叉的猎人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脚下的猎犬呲着一口白牙,半伏在主人脚边,时刻准备领命出击。 身为猎物的麋鹿惊慌失措,四散溃逃。其中一只惊恐地回眸,杏仁般的大眼中,倒映出狩猎者嗜血的笑容。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那些猎人十分面目可憎。 李思秀气的脸又凑到他面前,这么近看过去,越发有些羸弱的书生气。 “你还没说呢,如何?”桃花眼眼波流转,有些稚气地看着他。 “很好。”他侧过头去,迎着那双眼睛微微一笑,“就是有一个问题:我从未见在宝函上见过狩猎图,你大概被那个古玩店的老板骗了。” “啊?”李思直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大张着,活像被生塞进去了一个椰子。 “哎哟,我就说嘛!”他大吼一声,把木匣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我一直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想来,可不就是这样!这个老王头,讹了我十两银子,明日我非把他的摊子给掀了不可!” 从李思处回来,凌萧想了很久。从一开始对檀荇所作所为的愤怒,渐渐转移到了后来为官为政的一番谈论上。 忽然间,他心中升起一股冲动,很想找个人谈一谈。 于是,他敲响了纪麟房间的门,却被丫鬟告知,他还在石室里没有回来。他又回到自己的房内,斜倚着窗沿,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沈青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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