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条件反射地一眨眼,跟着手一错,木环「啪」的一声,翻过娃娃胖胖的头,打到了地上。 “哎呀!”四周惋惜之声大起。 “就差一点了,太可惜了!” 不过也有不少人鼓励他:“小伙子,别泄气!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肯定就成了!” 凌萧也正有此意。经过刚刚一次,他已然摸到了法门。 “外祖没错……”他想道,“世上武功,的确唯快不破。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却是让一个巨人抓蚂蚁,力度稍过蚂蚁会被捏死,力度稍小却会让它从指缝中逃脱。唯有心无旁骛,平心静气,以千钧之力而拈一雪片,才能成功。” 稍作休整,他又一次站起来,举起了钓竿。 他自三岁习武,常听武师们谈起破境之困。他一直想知道破境是什么感觉,但勤练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感受过那种所谓的「天地开阔,更上一层楼」的快意。 这是第一次,他忽然觉得心静如水,却在极深处隐隐激起波澜。那种犹如鱼跃沧海,凤舞九天的酣畅瞬时流遍全身。 「啪嗒」一声,小小的木环准确地套在了娃娃头上,毓秀峰顶登时欢声雷动。 尤其是檀荇,兴奋地上蹿下跳,像个猴子一般,拉着大和与大保跳起舞来。 凌萧精疲力竭,手中却还是紧紧握着那根竹竿,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是难掩的激动。 接着便有弟子前来,道时空禅师有请。凌萧连忙整顿形容,走到时空禅师静坐的柏树之下,规矩地拜了下去。再抬起头,就又看到了那道清澈慈祥的目光。 长到八岁,他看惯了元京人的世故与算计,也见过北境人的粗犷与真诚,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明澄净的眼神。 明明空无一物,却又包罗世间万象,清冷却慈祥,就好像至亲的长辈一般,给了他连外祖都不曾给过的温暖。 “小小年纪,基本功打得扎实,不骄不躁,心境澄明,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凌萧心情激动,只能竭力压下双手的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时空禅问道。 “凌萧……” “萧儿。”时空禅道,“很好,从此以后,你便是我最小的徒弟了。”
第12章 拜别 时空禅师一句定乾坤,不仅宣布了此次灵山选徒的圆满结束,也改变了凌萧接下来六年的生活。 这日后,凌萧只简短地回了趟家,稍作收拾,与外祖父母道了别,便开始了在灵山的清修之路。 为了不落下课业,那位从京城延请过来的先生也一并随他上了山,在凛凛松涛声中一面自我精进,一面继续教授凌萧课业。 檀荇原本为凌萧一举中选而兴奋不已,直到看到他打包好行李,上马离府时才回过味来,抱着他的腿说什么也要同去。 谁都劝不了他,最后还是他自己哭累了,被梁嬷嬷抱着回了屋。此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岁月。 凌萧走了,章黎只教檀荇一个太过屈才,卫国公便又扩大了书塾的规模,增设了武堂,由章黎带着另几个功夫好的教导适龄孩童习武。 檀荇被催逼着日日报到,大和与大保也形影不离。只不过凌萧在时,他学什么都起劲。 如今凌萧不在,他干什么都觉得无甚意趣,一来二去,又操起了旧日营生,跟同窗们继续溜鸡逗狗,不务正业起来。 凌萧每逢寒暑和大节庆都会回府来住几日,每当这时,全府就如过年一般,恨不得张灯结彩。 这自然也是檀荇最开心的时候,每每拉着他不是上街闲逛就是骑马游猎,恨不得将这几个月看到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地分享给他。 凌萧也尽职尽责,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考察他的功课,发现他无甚进益后少不得一番斥责,但每每都在檀荇的委曲求饶和插科耍宝中蒙混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的总角孩童都渐渐长大,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个子飞快地抽条,面目也渐渐开朗。 这年上元节后四月,那个于春风中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衣的俊朗少年出现在府门前时,檀荇都没敢认。 不过四月不见,表兄不仅又长高了一寸,就连面相也成熟了好些。 况且今日并非节庆,表兄无缘无故怎会忽然下得山来?莫不是听闻了自己昨夜流连众香坊一事,特意前来斥责的? 他一面惊疑腹诽着,一面狗腿地跑上前去牵住了凌萧的坐骑。凌萧对他一笑,翻身下马,与他寒暄了两句就急急往府内赶去。 “表兄!表兄等等我!”檀荇一面叫一面小跑着追上来。 这人小时候就比他高,不过那时候大家都矮,还不怎么显。 如今小伙伴们都齐刷刷地长个儿,尤以表兄为甚,就他跟个莴苣一般原地不动,如今跟表兄说话都要抻着脖子仰着头才行。 “表兄……”他逆着阳光望着凌萧刀削般的下颌,问道,“今儿个怎么忽然下山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外祖昨夜派人传书,要我回来一趟。”凌萧简短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啥?没听说啊!”檀荇一脸茫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凌萧一面大步走着,一面拍了拍他的肩,“我去问问就知道了,不必担心。” 说着,两人已经走进内院,到了卫国公的书房前。檀荇条件反射地噤了声,脚步立刻慢了下来。 凌萧看他一副见猫鼠似的模样,不禁失笑,回头淡淡道了句「稍等」,便掀帘走了进去。 “又走了……一个个都急急乎乎的,赶来赶去,好像天要塌了一般……” 檀荇小声嘟囔着,窝下身子坐到石阶上。然而屁股刚刚挨到石板,他忽又觉得不甚安全,瞥了眼书房,忙又站起身来,几步小跑到院外,在墙边阴凉处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刚开始还没什么,待到后来,檀荇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屁股下面跟点了火盆似的,再也坐不住,便开始院内院外溜达起来。 “外公嘱咐事情一向很快,多说一句都嫌浪费时间,怎么今日要这么久?”他心里不住嘀咕着,“看来真是要出事啊!会是什么事呢?军营里又有人作乱了?表兄在灵山上闯祸了?该不会要打仗了?哎哟哟哟……” 他从府内想到军营,又从自己昨夜流连的众香坊想到书塾先生的手板,想得脑袋上冒了一层油汗,却始终不见凌萧出来。 中间大和与大保也听见消息赶了过来,听他一说,三个人便凑在一处心惊胆战,唉声叹气,活似明日便要天地崩裂一般。 终于,在三人翘首以盼中,书房的门帘又一次掀起,凌萧木然着脸走了出来。三人瞧见他的脸色,顿觉所思所想俱成事实,不由满面凄惶地迎了上去。 凌萧倒是被这三张苦瓜脸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是等得久了不耐烦了,先道了声歉:“我也没想到会说这么久,倒让你们久等了。” “哎哟,等这一会儿算什么啊!”檀荇率先道,“表兄你可别吓我们,快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凌萧低头在他们三个脸上看了一圈,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一下才道:“外祖方才说,咱们不日要启程回京。” “回京?” “是朝中有什么事吗?”大和率先反应过来,问道。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和下意识地看了下檀荇和大保,忙噤了声。 大保和檀荇兀自被「回京」和「朝中」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大和却忽然又反应了过来,瞠目问道:“少爷方才说「咱们」,这「咱们」……是阖府都要回京吗?” 他一惊之下没控制住音量,硕大的嗓门就像一面破锣一般,把檀荇和大保震在当场。 半晌后,大保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问道:“回……回京?回哪个京?元京吗?” “还能有哪个京?全江国你还知道哪个京?”檀荇一巴掌呼在大保后脑上,一转头,又忙不迭地喊道,“哎,哎,表兄你先别走,这……这是为什么呀?好端端的去京城干什么呀?哎!” 凌萧心中有事,不欲与他们多言,装作没听见,迈着大步走开了,只远远听到大和在后面「好了好了,小少爷稍安」一连声的安抚。 一直走到后院园圃的树影里,他才渐渐静下心来,又回想起外祖方才对他说的话。 “圣上有旨,命我携家眷回京,旨意到后即刻启程,不得耽误。你速速拜别师门,打点行装,莫要误事。” 他起初听到这句话时,反应和檀荇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不,甚至还要激烈。 京城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个传说中的仙都,但对于他,却是个此生都不愿再光顾的囚笼。 他至今仍记得那七年多的阴暗岁月,身边不时冒出的魑魅魍魉,耳畔不时响起的污言秽语,都给他的童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他当即就问了外祖缘由,外祖却语焉不详,只说圣上近来多梦少眠,甚是思念幼时亲故,是以招他回京一叙。 他不明白,若只是忧思多梦,让太医开几副药不就好了,何至于要镇边大将千里迢迢回京? 若说只为一叙,外祖这六年里也曾两次回京述职,却为何这次要携带家眷? 忧虑如噩梦一般席卷而来,但外祖不言,他也不能逼迫。事实不清,如此猜度也是无用,他暗暗掐了掐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旨意明确,外祖的意思也很干脆,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手头的事一下子纷乱起来,他静了静神,回身大步走向马厩,叫了大和与另几个小厮,嘱咐了几句,而后上马向着灵山飞驰而去。 生活了六年的师门如何能轻易拜别?听他说明事由,师兄师姐们全都泪流满面,就连师父也难得地流露出了伤感之情。 但最后,他还是安抚道:“为师早知你与他人不同。你出身将门,又是公侯世家,身份显赫之余,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推脱不掉的。 灵山只是你少年时的一段旅程罢了,助你修身养性,精进课业。但学成之后,你终归还是要回到你本该属于的地方去的。” 看着他伤感的脸,师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又道:“萧儿,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京城对你而言或许不是个向往的所在,但你要知道,此番归去,却又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世事在变,人心在变,你也在变。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小力弱的幼童,如今的你就如新剑出鞘,光芒夺目。 再次见到你的人,必不敢再如当年那般放肆。就算当年之事重现,为师也不希望你因家教修养一味隐忍。 对于恶人,你的修养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有时候,一拳头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要浪费那么多唇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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