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师父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师父露出如此顽皮之相,又想想他说的话,心中一时平坦,禁不住也笑了出来。 “对了,对了,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师父呵呵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为师这几个徒儿,武艺天赋上没得说,平日里也勤勉。就是相貌上……唉,真是十分不尽人意。 好容易有了萧儿这么个俊秀少年,却成日里板着个脸。少年人,就应该得意一些,开朗一些。多笑笑,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如此一番开解,凌萧才觉得心中松快了许多。一应器物皆由小厮们帮着打点,他独自一人率先轻身下了山。 虽然圣旨上写着即刻启程,但也不能真的就几条光杆司令回去。 将军府大,六年来沉积的事务冗杂,都要一一打点交待下去。如此,还是如来时一般,卫国公率先启程,一应家眷物资随后南下。 大致事项都确定下来,收拾打点就是内宅里的事了。卫国公定下三日后启程,这几日每日早早便外出,至晚方归,身边只带着蒋辉一个心腹。 凌萧一时无事,有些好奇,便在第三日上跟了出去。却发现外祖走的不是去大营的路,而是一路西行,到了西郊的半山坡上。 这半山坡上有一个凉亭,叫作归雪亭。外祖二人便在此处下了马车,辉叔又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食盒。两人一同进到亭中坐下,辉叔打开食盒,里面原是几品佐菜和一壶酒。 外祖这两日不在府内,竟是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喝酒? 凌萧一时不解,就见不远处外祖冲他招了招手。他本也没指望能瞒过外祖的耳目,当下也不慌张,便正了正形容,走上前去。 辉叔见他来了,立刻站了起来。外祖也不多言,大手一挥让他坐下,便继续自顾自饮起酒来。辉叔另取了个小盅,也给他满上,便侍立一旁不做声了。 外祖望着远处茫茫的山野,也不知在想什么,酒水一杯杯下肚,却丝毫无有醉意。凌萧在一旁正襟危坐,也不敢多问,只跟着外祖茫然地望着四周景色。 只见触目辽阔无垠,绿草蓬勃,山花盎然,姹紫嫣红,端得人间好风景。 这么看着看着,他的心境也渐渐开阔起来,满腹的疑问渐渐散去,还未觉出什么,日头已经慢慢西斜。 坛中酒渐渐空了下来。 最后一杯,凌峰仿佛这才注意到身边外孙的存在,又看了看他身前未曾动过的酒水,微微一笑,道:“自小你的定力就好,像我,全不似你母亲,生性跳脱,一刻也坐不住。” 闻言,凌萧登时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外祖。 从他记事起,外祖在他面前提及母亲的话不超过十句,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尽管他很小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哭闹哀求,外祖却总是冷着脸将他丢给外祖母,然后自己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时的他是多么想从他们口中听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啊! 可母亲就像是全府的禁忌一般,老爷不说,夫人怕提,下人们自是一句也不敢多嘴。 渐渐的,他的心也淡了,后来大了,也不想了。这事就慢慢熬成了他心中的一片逆鳞。 可为何今天,亲手断了他念想的外祖会忽然主动提起母亲? “呵……太突然了,吓着你了。”外祖淡淡笑道,又抬头环视了一圈,忽然扯开话题道,“这归雪亭,是十三年前北境百姓自发筹资建的,之前是没有的。” 凌萧闻言,也扫了眼凉亭,只见红柱红梁,完全是市井之人的品味,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他这几年外出游猎时,也曾多次经过此处,早是看熟了的旧物,不知外祖为何要提起。 这么想着,他又望向外祖,却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一双虎目不知是否因着烈酒的缘故,竟微微有些湿润。 凌峰看着自己外孙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头转了过去,淡淡道:“这个雪字,指的就是你的母亲,阿雪。她十四年前,为保北境安宁,与索伦大军拼死搏斗,战死沙场。当地人感念她的恩德,为她建了这座亭子,望她魂魄有知,常来看望。” 这番话就如惊雷炸响于耳际,凌萧一下子呆住了,再举头环视这间破败的凉亭,就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全部不听使唤地逆流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自心头升起,绕过后脑,逐渐聚集在鼻尖。 他一向颇为喜欢这个亭子,每每路过时都会忍不住下马歇脚,哪怕不累也会略站一站。 先前以为是这里风景好,现在才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这座亭子的名字里,藏有他母亲名讳的缘故。 他默默看着身边的红柱,一寸一寸地细细看着,生怕漏下了什么。 夕阳的余晖洒在柱上,金红相叠,酿出一丝世外的绮丽来,仿若有灵,在细碎的光阴里轻舞。 凌萧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听外祖的声音又在一旁响起:“你母亲,当年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去世的。” 他闻言又是一惊,一下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远方。 凌峰指着远处一片茵茵绿草,对他道:“那年阿雪与我率军初到此地,也是春末时节,此处也是山花烂漫,美不胜收。你母亲当时已经怀了你,一反常态,格外的多愁善感。偶尔得空,她便爱在这山坡上采撷野花,一点都不像个将军,反倒像是闺阁女儿一般。”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凌萧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战甲,却温柔慈爱,坐在草丛中手捧着一大束野花,正冲着他遥遥微笑。 他小时候时常幻想母亲的形容,见到别家的女子篦头,临窗揽镜,温婉秀美的模样,他就会幻想母亲当年坐在窗前梳妆的样子。 看到别家的女子春游时三三两两结伴,于湖上泛舟,语笑嫣然的样子,他也会想,不知母亲当年是否也有这样的玩伴,她们在一起又会谈些什么。 他从未见过母亲,所以在幻想中,母亲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除了五官之外,其余的细节他都能想象得一清二楚。无论是色彩艳丽的衣裳,还是繁冗复杂的头饰。 尤其是她们的手。他最爱幻想母亲的手,每每看到别的母亲抚摸自家孩童,他总是心生羡慕。 希望深夜里,也能有这样一双手来安慰自己,抚摸自己的脸颊额头,让自己不要害怕,因为有她在身旁。 眼眶一热,他忙偏过头去,不想让外祖看到。自七八岁后,他就已经很少做这些小儿情态了,却不想今日猝不及防,被外祖勾起了思绪。 “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尤其是眼睛。”外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他转过头来,就见外祖并未看他,而是望向远方那片绿茵,目光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与索伦一战后,这里整片山都秃了,花草都没了,血染了满地。尤其下雨之后,地上的积水从来都是红色的。” 外祖喃喃道,“你看如今这花木如此旺盛,不知是当年受了多少血肉灌溉的缘故啊……” “老爷,前尘往事不可追。”辉叔走上前来,打断了外祖的喃喃自语,“咱们还活着的人,要多向前看。” “欸,是啊!”凌峰抹了把脸,又举起酒杯,略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 “萧儿……”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凌萧道,“明日就要回京了,再要看这北境的大山大河,就不知何年何月了。京城不比这里宽广,皇权贵胄,鱼龙混杂,有心思的人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也多。你如今大了,要留神。” 凌萧心中一凛,颔首道:“孙儿谨记。” 凌峰闻言,又慨然一笑,道:“不过,倒也不用太过小心!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最重要是随心而动,不求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 说完,他起身对蒋辉道:“收拾收拾,回吧!明日一早还要出发,不好耽搁了。” 嘱咐完,他又回头问凌萧,“你呢?” 凌萧也站起身来,俯身一礼,道:“外祖先走,孙儿还想再多留片刻。” 凌峰点点头,又嘱咐了句:“你也早些回家,不要逗留得太晚。” 凌萧又行了一礼,想了想,道:“外祖也要注意身体,此行路远,您一人上路,切莫忧思过甚。” “行了。”凌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便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凌萧又独自一人回到凉亭,远远望着远方那片绿草。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几个跳跃的距离,明明很想去那里瞧瞧,可他就是不敢迈出那一步。 低下头,那杯自来时就斟好的酒依然在原处放着,在夕阳下缓缓漾出细波。他轻轻拈起酒杯,学着外祖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琼浆入喉,辛辣的滋味弥漫开来,涨得他双目发涩。他之前喝酒都是因为好奇,加上同伴的撺掇,除了味道冲口之外,从不觉得酒有什么不一样的,也不明白为何有人嗜酒如命。可今日,他却觉得这辣人的酒,别有一番苦涩。 是夜,凌萧房里的灯直燃到第二日丑时才灭。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屋的灯火也彻夜通明,两位主人更是一宿未眠。 凌夫人握着凌峰的手,倚在他的肩头,一倚就倚过了满夜星斗。两人默默无言,一肚子的话要说,话到嘴边,却都觉得无需再提。 终于,窗纸蒙蒙亮了起来。夫人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你这憨直的军将都九曲回肠,当了一回谋士。好容易引得太子上钩,一家人从京里解脱出来。 这才逍遥了几年啊,如今圣上一句话,就又要回去了吗? 说什么惊梦少眠……睡不好去找太医啊,你是会开药还是会施针?这种事,找你有何用处?” 她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凌峰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缓缓道:“好了,好了,不气了。六郎……皇上也只是拿身子当个借口罢了。” “我知道。”夫人气鼓鼓地道,“可我就是不想回去!” “唉,为夫又何尝想呢?京里局促狭窄不说,人心诡诈,吃饭说话皆要留心,每日里还要早起上朝,听那帮老头子啰嗦。唉,哪及这鹰城天高地阔,任意自在啊!”凌峰叹道。 “咱们就不能不去吗?”夫人不甘心道,“圣上说他失眠惊梦,你也说你旧伤复发,不宜长途跋涉,不成吗?” “呵呵……”凌峰低头看了夫人一眼,笑道,“又耍小脾气了。皇上不是小孩子,不会拿自己的身子胡说的,何况是对我。依我看,皇上这次是真的心神不宁了。” “现在才担忧,岂不太晚了吗?”夫人不豫道,“六年前你就告诫过他,让他提防自己那几个儿子。可他呢,不仅不听你的,还明里暗里斥责你挑拨是非,干涉他的家事!那现在又在担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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