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空气有些沉闷,沈青阮伸臂将临水的轩窗推开。地上的梅影散了,清新的微风带着淡雅的荷香飘散进来。 “方才是我太激动了,近来烦心事多,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住。”沈青阮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迷蒙的细雨低声道。 这一路过来,凌萧心里也冷静了许多。方才的激动平复下去,听他如此说,耳畔又响起钟祈之喋喋聒噪的话语,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懊悔。 “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不对在先。近来的确发生了太多事,不仅是你,我也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该好好反思一下。” 亭内静了一瞬,只闻沙沙细雨落在湖面,天地间空寂得仿佛了无人烟。 沈青阮低头看了看水,又回过头来,望着凌萧道:“钟祈之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尽管已经尽了十分的努力,但尾音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闻言,凌萧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将此事翻来覆去地思量,心中已经有些明朗。 再联想到沈青阮这些日子以来异常的状态和他口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语,他对他心中的担忧与恐惧也渐渐明晰。 想到此处,他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一步,反问道:“青阮,你怕我知道什么?” 沈青阮的双瞳骤然一缩,像是不敢看他,又转过头去,目光涣散地望着水面。 凌萧走上前去,在他身后三尺站定,望着他的背影道:“我是从钟祈之那里听到了一些事。一些有关于沈氏,一些有关于你。” 沈青阮的背影僵了一下。 “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凌萧继续道,“反正我不信他,我只信你。” 沈青阮的手臂猛地动了动。 “我能感觉出来,这件事不小,你有充足的理由沉默。”凌萧还在继续,“而我不远千里来到虞州,也不是为了向你讨要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说……”他望着沈青阮鬓边被微风拂乱的发丝,声音忽然柔和了下来,“离开溯陵那日,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是否想过,若世人全都是聋子瞎子会怎样。” “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有高雅低俗,也没有美丑。没了一切的评判标准,那世人当如何与他人相处。是否还会因为声音的悦耳而喜爱,因为相貌的丑陋而厌憎……” 他说着垂下眼眸,微微笑了一下。 “当时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前不知因,后不知果,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但现在,我想我有了答案。”
第339章 无关日月,永志不忘 在凌萧提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沈青阮侧脸的线条就猛地绷紧了。听他说到此处,他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眼角泛红,目光中是凌萧从未见过的恐惧。然而透过恐惧,眼眸深处却燃着一点如星火般闪耀的,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期待。 凌萧直视着他,温和道:“其实色相与金钱、权势别无二致。” “就像你自己说的,世上只要有人,因利益纠葛而产生的纷争便永远不会停歇。而世人只要有眼,就永远无法摆脱色相的诱惑。” “但一个全瞎全盲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也是不美好的。而眼睛与耳朵的存在,也并不是为了去比较美丑,评判优劣。” “人生来便有眼鼻耳口……”他微微一笑,“便是让他去看、去闻、去听、去探索,去传达。而为了让这些探索而来的知识有一个归宿,上天又赐给了我们一颗心。” “一个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终究要归于此处,铸成他对世事的看法,和对生的感悟。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是最宝贵的财富。” “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灵。灵之所贵,在于自由。自由之高尚,不可亵渎……《林狮驼立槛》,袁博士的早课,你还记得吗?” “当时你说完这些,还问了我一句「世子笑什么」。”他望着沈青阮,目光温柔若水,“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当时的想法。我想,我那是高兴,因为遇到了一个与我灵魂相契,志趣相投的人而喜不自胜。” “你当日的话被我奉为至理,每每困顿之时,但凡在心中念上一遍,都会觉得豁然开朗。但今日,我斗胆在后面再加上一句。” “人生来便有眼鼻耳口,是上天希望我们能感知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十里荷塘,熏风中醉人的酒香,过耳缠绵的琵琶,玫瑰酥饼留在喉头的回味悠长……” “但这些都是表面的。几月,几年,十几年,抑或是几十年之后,都会被渐渐淡忘。唯一忘不掉的,是当时的感觉。对一样事物的感觉,对一个人的感觉。埋藏在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沈青阮立在窗畔静静地看着他,逆着光的身影在微微颤抖。听他说到最后一句,他猛地转过身去,手指紧紧抓住了窗框。 凌萧没有过去安慰他,仍是立在原处,不远不近,站在他一回头就能望见的地方。 看着他由最初激烈的觳觫渐渐平缓下来。最终,又变成那个睥睨尘俗,遗世独立的兰琴公子。 “二十四日后便是千觞节……”半晌,沈青阮的声音传来,轻轻的,有些发闷,“那将是我的一道大关卡。如果通不过……我会死。” 他换了口气。 “即便是通过了,我也将不再是现在的我。会变成什么……恐怖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从他口中亲耳听到这句话,哪怕已经有了预防,凌萧的心上还是仿佛忽然被人压了一块大石。石头太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他喃喃道,“你姑母沈浔,沈氏的上一代神女离世,你要继承她的神职,需要通过一道考验。考验通过后,你会变得同她一样,拥有通神之力。考验通不过,你会……” 他猛地停顿了一下。 “所以……钟祈之跟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都是真的。” 沈青阮沉默不言。 凌萧艰难地走上前去,站到他身边,问道:“可不可以不去?” “不去?” “是,不去。”凌萧倔强得有些像在赌气,“明知前途未卜,却还是要去送死,岂非愚蠢?” “愚蠢……”沈青阮叹了一声,“是啊……小时候看到姑母面容可怖,神志全失,舞着一只断臂不受控制地发疯的时候,我也曾一度认为这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可渐渐的我长大了,渐渐的姑母走了,这件愚蠢的事便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究竟要不要去做。” 凌萧转头看向他,氤氲潮湿的雨汽里,他的脸苍白沉静,除了眼底泛红的血丝,面上没有半点泪痕。 “可不去又该如何?”沈青阮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珠仿佛昭示着世间的善恶,“我毕竟是姓沈的。我的父亲、妹妹都是姓沈的。” “我们是沈氏嫡系之后,身上流淌着从祖先处遗传下来,千百年间从未断绝的血。如果我逃了,那下一个便是我的父亲。若是父亲也逃了,剩下的便只有阿吉。” “阿吉……她才七岁呀。我要以何等面目,才能让她代替我进那一道门,承受这些本该落在我身上的命运?” “那沈浔自己的后代呢?”凌萧口不择言地说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自私之语,“寒先生呢?他不行吗?为什么一定是你?” “不行的……”沈青阮缓缓摇了摇头,“这种血液很特殊,只有在男性嫡系继承人体内才有遗传能力,且精纯不为外族血脉所扰。女性继承人只能承袭这种血液,却不能传递。所以,由我祖辈传承下来的血脉在姑母体内就尽了,寒表兄是继承不了的。” “沈氏祖上所有女性神官都是在男性嫡系子孙尚未长成,或是有特殊情况时才代为履责,便如姑母。 但这副担子终究不是她的,她只是在我与父辈之间搭了一座桥。这副担子最终的归宿,是我。”凌萧转过脸去,默默闭上了眼。 “愚不可及。”他沉声道,“如此陋习,便是废弃了又如何?” 闻言,沈青阮回眸望着他,嘴角忽然柔和了下来:“世子,若是我此次侥幸活下来了,世子可愿意同我一起,推翻这条害人的旧习,让历史翻篇,造福沈氏后世?” 凌萧也看着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一抹痛色。 我要沈氏后人的福祉有何用?他在心中暗道,但说出口的却是一个郑重的承诺:“好,我答应你。” 垂下眼眸,他再不敢看他。荷塘的碧水下隐着一群硕大肥美的锦鲤,红黄相间,在荷叶间躲躲藏藏,自由嬉戏。 眼前忽然闪过尘封记忆中的零星碎片。那个穿着樱草色纱衣,圆胖白嫩的娃娃站在凉亭的靠椅上,指着池中的锦鲤「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这个影像与十五岁上元灯节上,那个身披明蓝色大氅,身骑白马的明朗少年重叠在一起。两人都对他徐徐展颜,笑意深深,眉眼弯弯,唇角是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的心口忽然没来由地抽痛起来,难过的情绪压在心头,天地间的水汽仿佛在一瞬间同时灌入了他的胸腔。 良久,只余空空一叹。
第340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雨季终究还是来了,窗外总是淅淅沥沥的,即便不是倾盆大雨,也总是落着沾衣的水汽,让人不得干爽。天上也是灰蒙蒙一片,时常分不清晌午和新夜。 整个世界潮湿得发霉,人的心情郁郁,鸟兽伏踞不出。唯独漫山遍野的花木吸满天地灵气,生长得越发茂盛。 便如客院中的这株荼蘼,顺着花架攀援而上,又在窗前垂下。 厚重的花枝,风一吹,便吹落一蓬挂着雨珠的白色花瓣,透过半开的窗缝飘进室内,在书案上落下厚厚一层雪片。 开到荼蘼花事了。 今日是六月十七,距离千觞节还有二十日。 凌萧伸手拂去花瓣,又将书翻过一页。 还是那篇《永安赋》,从莲舟镇起就一直陪着他。一路乘船坐马,经历诸多风雨,早已破旧磨损。这几日又频频被雨水沾湿,书页更是泡发得如同雪浪一般。 但他还是舍不得丢弃,心事一旦不宁,就摊开来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早已烂熟于胸的词句,每每在唇齿间咀嚼,却总有静心凝神的功效。 “阿嚏!”隔壁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接着就是几声鼻音浓重的呻-吟。 凌萧心中有些愧疚。 当日他明明答应了钟祈之,上山后就遣人下去接他。可见到沈青阮后,两人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又经过那样一番对谈,事后良久他的心绪都久久不能平复。 直到傍晚时分婢女前来传饭,他才蓦然想起钟祈之还在山脚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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