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忙遣人下山去寻,却寻了许久,才在一株硕大的梧桐树下找见一只浑身透湿,瑟瑟发抖的落汤鸡。 原是他为了避雨躲到此处,久久等不到来人,自己又累又饿,先撑不住睡过去了。 中途又下了一场雨,他在睡梦中被淋了个透湿,又兼旅途劳累,身体伤痛,被人抬上山后就病倒了。 如此昏睡两日,今日晨起才有所好转。烧是退下去了,可风寒久久不愈,三餐后还是得捧着药罐子才能好受一些。 不过此事倒也有一个好处——耳边得了片刻清净,在经历了十几日的聒噪之后,凌萧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过几日安生日子了。 这些时日沈青阮一直在忙碌,只在晨间来他院中同他一起用早饭。两人坐在荼蘼花架下,也只是谈些虞州风貌和往日趣闻。 稍显沉重的话题都被他们有意无意地一笔带过,就如同两只笨拙的鸵鸟,将头埋在黄沙下面,闭目塞听,偷享这最后几日来之不易的欢愉。 沈青阮终日马不停蹄,赵菁芜就代他尽地主之谊,领着凌萧在山前山后赏景散步。 若说京城只是樱树海棠的香波蜜海,那虞州便如同瑶池仙主的后花园,因着独特的潮湿天气,将天下奇珍异草统括囊进怀中。 而其中沈府尤甚,一座高耸入云的殒剑山,可寒可暖,可湿可旱,任意品种习性的花木都能在此处找到适宜自己的一方福地。 于是但凡触目所及,古墙角,溪水畔,甚至参天绿木的树干上,贫瘠料峭的岩缝中,都生机勃勃地绽放着各色花朵。 沈府中人也任由它们疯长,但凡不妨碍房屋坚固从不加以修饰。 如此一派野生自然之象,倒比京城中看惯了的方圆规矩完全是另一番体验。 凌萧话不多,但赵菁芜性子玲珑,察言观色总能找出几个聊得开的话题来。见凌萧受方言之苦日久,她又试着教了他一些基本发音。 凌萧也在幼时接触过索伦语,所谓触类旁通,他很快就摸出了西南方言的规律。 却原来它与官话相差并不大,毕竟是同一门语言,只不过发音习惯不同,只要熟悉了最基本的几个发音,其余的也便迎刃而解。 这几日赵菁芜都用方言与他交谈,凌萧听着听着,已经渐渐能分辨出简单的日常用语。 还有一些常用的成语,谚语,除却西南本地独有的词汇在他而言也都不再是难事。虽然张口还有些困难,但已经能听懂好些了。 见他聪慧异常,赵菁芜也禁不住赞叹,赞叹完了却又泼了一盆冷水:“殒剑山的话公子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可到了别的地方恐怕还要再适应几日才行。” “殒剑山的话?”凌萧不解。 “是啊,咱们这边山多,方言也多,常常隔几座山头说得就不一样了。”赵菁芜道,“不过差得也不太多,就是发音不一样,公子只要习惯了他们当地的说法,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闻言,凌萧暗暗叹了口气。 赵菁芜见状一笑,又接着上次的话头与他说起了沈青阮的事。 从她口中听来,除却渡口被封一事的料理善后,沈府的日常生意往来也都被他这个沈家大公子接手过来。 他这些年虽然身在京都,但对西南这边的大小事宜都如数家珍。 那两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二老爷和三老爷见他回来,也都当起了甩手掌柜,将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丢给了他。 除却正在运营的生意,等着他的还有连篇累牍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不过几日,他下颌上的骨线又料峭了好些。 晚点时分他照例都在前厅忙碌,凌萧便独自在院中用饭。 今日眼看着便要过晚,他以为还是由丫鬟将饭食送来,却不料等来了赵菁芜。 “凌公子,我替青阮哥哥来传话,请你一道去前厅用饭。”这几日她与凌萧混得熟了些,眉眼间的笑意又深了一层。 “去前厅用饭?”凌萧确认了一下。 赵菁芜点点头:“二老爷和三老爷也会出席,还有陈大人和沈……沈大人。” “忽然这么隆重,可是有事要商议?”凌萧问。 “是呀……”赵菁芜抿唇一笑,双颊上竟然飞起了红霞,“寒表兄将沈家姑姑的灵柩送回来了,送灵的队伍已经到了房县,明日就能登陆虞州。” 寒氏月?是啊,他怎么忘了。沈浔虽嫁入东陵氏月一族,但她的身份特殊,入土后自然要认祖归宗。 只是联想到二十日后的千觞节,他心里又纠结了起来,不知道在这场角力之中,一向以文壮避世著称的东陵国又会扮演何种角色。
第341章 亭前白玉台,净可观人面 随赵菁芜走出客院,二人一路向沈氏主院走去。天色渐暗,雨势渐渐收尾,几只归家的倦鸟扑楞着翅膀飞离枝丫,“呀呀”哀叫着,抖落蓬蓬沁凉的水雾。 小路两旁已经上了灯,主院更是灯火通明。丫鬟小厮端着茶水果盘进进出出,照面不是问候就是龃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翠微上去跟几个丫鬟交涉了几句,回来对赵菁芜和凌萧道:“二老爷和三老爷已经到了,陈大人刚刚进去,其余人还没入席。” 赵菁芜点点头,搭上她的手,先行一步,引着凌萧进了主院。 一连进了三重门,眼前才豁然开朗,连亮度都比方才提了一层。凌萧打眼一看,只见是一个偌大的花厅。 花厅呈八角形,边长约二丈,每个檐角下均悬挂着九只琉璃灯盏。七十二盏琉璃风灯,映得整个厅堂明如白昼。 整个花厅形如一间亭,漆金粉,镂合欢花的轩窗对开,下方流过一条曲水,曲水上也漂浮着形态各异的琉璃花灯。花灯的烛芯里掺了香料,随着灯烛燃烧,散发出阵阵淡雅馥郁的香气。 亭前白玉台,净可观人面。倒映着廊檐下的风灯,与曲水中的琉璃盏交相辉映,宛如天上银汉坠落凡间。 此景只应天上有,凡人不可久观。 “凌公子,请这边走。”赵菁芜道,伸手对他请了一下。三人行过白玉台,一同走进花厅。 厅内的光线反倒没有外面那么刺眼,四壁燃着儿臂粗的灯烛,舒适的淡黄色光晕,在清一色的紫檀木陈设上打下深深浅浅的影。 花厅共七扇轩窗,每扇轩窗前都置了两桌席面。大门正对面的主席还空着,左右两边却已依次坐了三席。 右手边靠近主席坐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两鬓微白,剑眉星目,三道美须飘然垂下,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显然也对自己这几缕长须甚是满意,凌萧进来时,就看见他正翘着小指,拈着其中一缕缓缓摩挲。 长须男子的右侧下手边也是个中年男子,年纪比他轻上一些,一头乌发犹如泼墨,不羁地披散在脑后。 这人面色稍显黝黑,五官也较为深邃。尤其面孔正中一管高挺的鼻梁,便如利剑一般,连带着些许平庸的眉眼都英挺凌厉了起来。 二人身边各坐着一名美妇,想来是他们的夫人。夫妻二人共同坐在靠前的一张桌案上,后面分别坐着两个弱冠青年,看样子大概是二房和三房的长子。 “上手那位是二老爷……”赵菁芜在他身边低声道,“他旁边的是三老爷。两人都修道法,但据说修的不是同一个门派,私下里常常因为此事生出龃龉。” “他们平日里就是打坐炼丹,弄得整个主院跟个窑洞子似的,一天到晚烟熏火燎。心思都放到了求仙问药之上,也不怎么关心家族生意。 若不是两位夫人从旁帮衬着,再加上老一辈的管事和掌柜的得力,沈氏偌大的家业怕不是要断送在他们两个手上……” 赵菁芜说着摇了摇头,又伸手将他往左边一请。 陈嘉运也已入座,便在主席左手边第一个。看到赵菁芜和凌萧进来,他便对凌萧遥遥颔首示意。 赵菁芜引着凌萧一路走到他身边,先同陈嘉运见了礼,又指着下手边的空位对凌萧道:“凌公子,请入座。” 凌萧入席后,她也在他身边落座。席上已经布了果茶,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拈起茶盏品了一口,对凌萧道:“是七香茶,沈夫人生前调制的,味道很好,公子也请尝尝。” 闻言,凌萧也斟了一杯,微抿了一口。味道很熟悉,只不过换了人烹煮,所以少了一分香气。 “不是叫沁园春吗?”他问道。 “公子也知道这个名字?”赵菁芜惊喜地看着他,“这好像是青阮哥哥小时候取的呢,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叫起来,我也是听钱嬷嬷说起才知道。公子大概是听青阮哥哥说的吧?” 凌萧微微颔首,沉吟了一下,又道:“七香茶……还是沁园春好听些。” 赵菁芜双唇一动,刚要说些什么,外间却忽然响起一阵喧闹。 接着,一阵呛烈的烟草味就飘了进来,冲散了花厅内原本清新宜人的花木清香。 干辣的气味刺激着众人的鼻腔,陈嘉运颇为不适地皱了皱鼻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凌萧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门上的水晶帘被人粗暴地打散,「叮叮咚咚」声中,一个身披重紫圆领袍衫,袖摆绣瑞兽滚金线的七尺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就只他一个人,身边没带小厮。一众丫鬟仆役战战兢兢地聚在外厅,求助似的望着花厅内的主子,大气也不敢出。 凌萧打眼一看,只见与他周身的气场颇为不符,此人面相甚是年轻,当还未入不惑。 一张脸保养得当,莹润有光。上唇的胡须也被精心修剪过,细细的两道,在尾端微微上翘。 他左手掌心盘着两个胡桃,拇指上的碧玺扳指沁色流光。右手托着一杆鎏金烟枪,方才那股呛人的烟草味就是出自此处。 大汉进来后在门口站定,四下打量了一圈,舒嘴嘬了一口,徐徐一吐,滚滚白烟从他的口鼻缓缓溢出。 满室的辛辣味道越发浓烈,陈嘉运坐在凌萧身边,已经禁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 肤色黝黑的三老爷斜眼往门口瞟了一下,又垂下头去,把玩着手中精巧的茶盏不发一言。 倒是他上手那位留着三缕美须髯的二老爷不豫地皱起了眉头,远远盯了大汉一眼,不满道:“老四啊,你这饭厅里抽旱烟的习性在自家人面前也就罢了,如今府中有客,就不能收敛收敛,非要惹得客人不适,给沈府丢人吗?” 大概是因为席上有外客,他开口说的就是官话。不过与赵菁芜几人的官话不同,他的官话一听就是跟书塾先生学来的,板正有余,但流利不足。 但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交流之用,凌萧早就猜到了大汉的身份,如今听他一言越发确定。他细细打量了那大汉一眼,心下一哂。 原来你就是让青阮处处掣肘,心生忌惮的虞州刺史,沈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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