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府后倒在床上,满脑子还在想着夜宴时,那位孟大家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纠结不已。如此辗转一夜过后,他还是决定要去一探究竟。 这毕竟是第一个主动跟他谈起母亲当年旧事之人。而他,实在是太想知道有关母亲的一切了。 第二日未时,他未免招摇,一个随从都没带,只身乘一驾矮篷马车去了十二音坊。 到得东面那扇小门处,他向四周张了张,发现此处甚是幽僻,便放心下车,打发那车夫走了。 这里其实算是十二音坊的后院,围墙甚高,从外面向内望去,隐约可见一栋小楼的飞檐翘角,大概就是那位孟大家的居所。 他一推小门,木质的门扉果然「吱呀」一声开了,他闪身进去,就见眼前是一个花园,看得出人迹罕至,有些疏于打理。 但园中花木自由生长,少了人工的刻板,倒也不失野趣。 远远的还能听到丝竹管乐之声,声音已经极其模糊,如同天边渺茫的游丝一般,偶尔钻入耳膜,平白牵出一段伤感。 他按孟大家说的,沿着花径一路前行,秋日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适。一路分枝踏叶,走在寂静的时光里,他倒觉心境有所平复。 仗着腿长步大,他很快就到了那栋小楼前。这栋二层阁楼极为精致,全身木制,远看着像个精美的首饰盒。 大门紧闭,门边檐下悬着一个碗口大的铜铃。他上前摇了几下,铜铃发出几声古朴清脆的「叮叮」声。 果然,没一会儿,大门无声地开了。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个十八九岁,侍婢打扮的女子来。 她望着凌萧,眼睛就是一亮,接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细声道:“公子请随我来。” 凌萧被她引着上楼,这女孩儿一路上还是不住地拿眼瞅他。 他从未涉足过这种场合,已经觉得处处尴尬,如今又被这女孩儿毫不掩饰地东看西看,不由觉得浑身不自在,便移开目光,打量起四周来。 这栋楼里面面积不算大,每层看起来也就三四间屋子的样子,但装潢很雅致。 那侍婢将他领到了二层尽头一间屋子前,木质雕花的房门边挂着一个紫金木牌,上书「澜漪」二字,笔锋清丽秀雅。 侍婢推开房门,褪了鞋,引着他进去,就见里面是一间茶室,大概是孟大家平日会客之所。屋子一角还放着一把琴。 那侍婢只将他带进来,接着就转身走了。然而走到门边时,她又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媚眼如丝,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儿特有的娇憨。 凌萧忙转开目光,走到茶几旁。刚扫了几眼茶具,就听得脚步轻响,他回头一看,是那日所见的孟大家走进屋来。 “你来了!”她见到凌萧,仿佛极为开心,脸上绽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请坐,蔽室简陋,不敢与国公府相比,但好在幽静。我这儿尚有些今年的春茶,是好友相赠,当奉与世子品尝。” 凌萧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微微颔首,道:“随意就好。” 那孟大家遂开始煮水烹茶。她本是妓坊中人,自是熟谙此道,一套工序下来极为赏心悦目。凌萧不由多看了几眼。 “你母亲当年也爱看我烹茶。”孟大家极善察言观色,没抬头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手上不停,口中却娓娓道来,“她还试图学习茶道,可还没到一天就放弃了,直言烹茶比舞刀弄剑还累。”说着,她嘴角弯起,笑了笑,眼角堆出几丝细细的笑纹。 “您……当年如何会与家母相识?”凌萧迟疑着开口道。 听凌萧这样问,那孟大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调侃道:“你是在想,阿雪一个巾帼将军,怎么会和坊间乐妓扯上关系,对吧?” 说着,她轻笑了声,没让凌萧难堪,自己又续道,“这说来,话就长了。” “那是在二十年前吧……”她放下手中器具,让茶水滚着,自己抬起眼眸,望着空中袅袅上升的雾气,缓缓道,“当年我还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乐妓,挂牌在「谈音阁」。我样貌不属上佳,在当时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乐馆里并不打眼,所以客人也不多。” 她显然已经沉浸到对往事的追忆之中,虽然言语平和,并不轻浮,但所谈内容还是让凌萧感到一丝不适,遂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身子。 孟大家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立即转开话题,继续道:“于是我便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钻研乐曲之上,常日里总是琴曲不离手,闲暇时也爱到山野之中体味自然境意。 当时的教习很爱惜我在音乐上的才华,并不像管束其她姑娘那般管束我,于是我时常能自由出入乐馆。 那年是海棠花宴的前几天,京中一如既往,热闹非常。我们当时受邀,在花宴上奏乐,所以我那几天有空就到野外僻静处去练习曲子。” “那日也是如此。我抱着琵琶,和一位友人在望京山下背阴的水面泛舟,那儿人迹罕至,四周空山围翠,但闻鸟鸣,杳无人声,正是练曲的好去处。 可就在我练到一半时,忽然从一旁水道中冲出来一伙匪徒,直冲我们的小舟而来。 我们当时吓坏了,放声大喊了许久,也没有人来相救。那伙盗匪转眼就到了近前,当时我想,这次算是完了。”
第27章 十二音坊(二) “可就在这时,林中忽然射出几支箭,当即就将两三个匪徒射翻水中。剩下的几个都慌了,有一个匆忙中还要来抓我那女伴,也被一箭射死。 这下剩余的人都怕了,撇下我们落荒而逃。我们当时也怕的要命,缩在小舟里不敢出头。 过了一会儿,才见岸边林中一人策马而出,年纪很轻,一身劲装,额发高束。她缓缓走到岸边,与我们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冲我们遥遥招手。” 说着,她看着凌萧笑了,目光转了一圈,又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双眼之上。 “你不知道,你母亲当时有多么迷人。一身男装,身形高挑,丰神俊朗,真是要羞煞京城多少男儿。 我当时一见她,还以为是谁家的少年郎,心中砰砰直跳。我那女伴也惊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盯着她看。” “当时我心中一直在想,这戏文里英雄救美的桥段,如今竟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后来到了岸上,说了几句话,我们才发现她也是女儿身,原来是春来进山游猎,女装不方便,才一身男子打扮。不瞒世子,当时我心中,竟还有几分失落呢!”说着,她掩嘴笑了笑。 凌萧看着她的笑意,心中忽然有些酸楚。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明明他听闻母亲当年的逸事十分开心。 可又想到她英年早逝,自己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未免伤感。 再听眼前之人讲述她与母亲的际遇,又莫名有些嫉妒。几种情绪交杂,他不由垂下了眼帘。 “后来……”孟大家继续道,“我们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成了好友。阿雪为人爽快,行事果断,一身魄力连男子都自愧不如。 她从小就接触兵器,不像别家女子学习女红,也没学过什么乐器。 但她对音乐却有着天生的理解力。每每我弹奏一首曲子,她虽不懂乐理,却能一语道出曲中含义,实在是我难得的知音。”她说到这儿,语调转为伤感,也垂下了眼帘。 一时间,室内只闻茶水滚沸之音。 沉默了一会儿,凌萧忽然开口道:“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孟大家一愣,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中忽然满溢痛色。 “孩子……”她轻轻唤了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道,“稍等。”接着便起身,走出屋去。 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她又缓缓而归,手中拿着一卷画轴。 凌萧盯着那画轴,心中忽然砰砰跳了起来。孟大家方一入座,他便急道:“这是?” 孟大家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而是缓缓打开了画轴。凌萧屏住呼吸,看着卷轴一点点打开,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来。 随着孟大家手指拨动,画中人渐渐展露出全貌。只见一妙龄女子,一身劲装骑于马上,眉目如画,神彩飞扬,真如孟大家所言,丰神俊朗,不输男儿。 她有一张鹅蛋脸,五官十分秀美,本是个十足的美人相。 但可能因着长年习武的关系,她的面上有些瘦削,下颌处可见清晰的骨线,一双长眉英挺,眼眸炯炯有神。 这些都为她柔美的面目添了几分英气,让她的美极为与众不同,令人一见便错不开眼神。 凌萧看得痴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挺挺地坐在原地,双手死死抓住衣摆,动也不动。 孟大家见他如此,不由心疼道:“萧儿……” 凌萧一愣,抬头看她,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左眼流出,一路顺着脸颊滑落,最终挂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 “萧儿。”孟大家一下子心痛不已,忙放下画卷走过来,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鬓发。 凌萧并没躲开,只是低下了头。他长到十四岁,除了外祖母和奶嬷嬷,还没有人这样安抚过自己。望着母亲的画像,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阿雪当年年纪还小,像个男孩儿一样顽皮。你看!”她右手扶着凌萧的肩,左手指着画上马头。 凌萧随着她的手指望去,就见那匹枣红马的双耳上都挂了个小小的花环。 “你瞧她当时多么孩子气,还给大马簪花呢!你瞧!”说着她轻声笑了起来。 “这就是当年我初见你母亲时,她的样子。”孟大家的声音继续从他头顶传来,“我那女伴是个丹青圣手,回来后就将阿雪画了下来。” “这位作画者,现今何处?”凌萧闷声问道。 孟大家叹了口气,道:“也于两年前归西了。” 她摇了摇头,“往事不堪追忆。韶华易逝,终究覆水难收。” 凌萧不解,抬头望着她,她却只是摇头,不再答话。 两人默了一会儿,孟大家忽道:“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话,把茶水全忘了!” 说着,她走到茶几旁,用白布垫着打开壶盖,道,“都煮老了,不能再喝了。你等一下,我再煮一壶来。” 凌萧看了看窗外天色,道:“不必劳烦了。今日不早,便先到此处吧。多谢您对我说的这些事,也……也多谢您这幅画。” “也好。”那孟大家也不强求,只道,“日后你若是想来,尽管来便是,我随时都欢迎。” 凌萧微微颔首,旋即起身,不再多做废话,拱手告辞。 刚要走,孟大家却又叫住了他:“萧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凌萧点点头,她便双手拿起席上画轴,对他道:“这个你拿去。” 凌萧的双眼登时不受控制地落到画轴上,但略一思索,还是摇头道:“这想来也是您仅存的一幅家母的画像,这画不仅寄托了您对家母,还有对另一位友人的哀思,我怎好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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