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事不可追。如今先人皆已作古,外祖母自身也已近半百,生平委屈坎坷犹多,三十余年后重归故地,自是感慨万千,所以这一番话说到最后便有些哽咽。外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她才缓缓平复下来,引着凌萧从大门进去。 一路车马劳顿,凌萧只随着长辈随意转了转,便去院子里安顿下来。 因着他们人口少,府里的后两进院子便空着没动,只将前两进打扫了出来。凌萧年纪尚小,还跟着外祖父母住在主院,以便时时照应。 京中府邸虽大,毕竟有规制限着,翻不出天去。而边境地广人稀,又山高皇帝远,大家的顾忌就少些。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府邸面积颇广,如今住到院子里来感觉更加明显,只觉得比国公府里的大出去一倍有余。 屋子也甚为宽敞,一共三进,靠着院子的墙上开了一排近人高的大窗,全都糊着明纸。 日光从外面透进来,连最里面的角落都甚是亮堂。虽近腊月,屋里面却暖得很,人稍坐一会儿外袍就穿不住了。一问才知道,原是烧了地龙的缘故。 凌萧被梁嬷嬷带着四处看了看,觉得甚合心意。 此时时辰还早,梁嬷嬷先伺候他睡了会儿觉,到得酉初才把他唤起来。 晚间府里只小小地办了场家宴,权当接风洗尘。大家都还疲累得很,不到戌时便各自回房,稍作整理便纷纷睡下了。 凌萧这自幼习武的身子自是经得住路途颠簸。酣睡一夜,次日晨起之时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令他惊奇的是,外祖母如此孱弱的病躯,这一路下来竟也还精神奕奕。 入住将军府的第二日,她用过早点便随外祖出了门,据说是去见一见军中亲故。 鹰北王冯战在鹰城二十余载,根基深厚,如今军中仍有不少嫡系。 虽说现今大军已改姓了凌,但冯凌本为一家,此番多年未见,再见面便如亲友重聚,自有万千离情要诉。北境人好酒,这一顿少不得要不醉不归。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出了门,凌萧闲着无事,先靠窗打坐了半个时辰,想到三个月来课业落下许多,就连筋骨都僵硬了不少,便起身去院中练了会儿剑。 一直练到巳初,他才觉得手熟了些,身上早被汗水浸了个透,头顶也微微冒着白气。 大和这一路被折腾得不轻,他便让他安心养着。梁嬷嬷伺候他擦了汗,他便解下外衣进了里屋。热水皂荚早已齐备,他沐浴擦身后出来,已是巳正。 天光大亮,阳光甚好,不同于京城的含羞带怯,大大方方地倾泻而下,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看着喜欢,便命人将书案抬到廊下,又点了火炉煮了茶,披上风毛大氅,在院中朗声诵读起来。 《永安赋》,静心和乐,是为永安。 他之前一直不甚明白,如今望着院中红果凝霜,晶莹欲滴,却仿佛心有所悟。 午饭后,未末时分,外祖父母的车架才缓缓归来。凌萧午睡醒来听见传报,便起身去府门迎接。 就见外祖率先下车,许是饮足了酒,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接着外祖母也探出身来,搭着外祖的手,挥挥手把郝嬷嬷打发了,也不用车下的脚踏,一纵身便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被外祖接在了怀里。 凌萧原本唬了一跳,可听见两人开怀的笑声,心便安了下来,嘴角也禁不住扬了起来。 他走上前去,刚要见礼,却见外祖母又转身打开车帘,温和地对里面道:“出来吧,咱们到家了。” 凌萧一奇,探头一看,就见车门边扒着一双小手,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看着却有些呆滞的脑袋探了出来。 脑袋上两个小揪儿,脸上还挂着一溜晶亮的鼻涕,一双不大的眼睛泫然欲泣地望着将军府的大门。 “荇儿别怕,这是外祖母住的地方,以后也是你家了。来,到外祖母这里来!” 外祖母? 凌萧一愣,再看那幼童,就见他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量矮小,体格瘦弱,包在风毛大氅里更显得格外瘦小可怜。 这孩子不知怎的了,总是一副受惊过度,孤苦无依的委屈相,偏又不甚灵透,所以看起来就有些蠢。 凌萧见他迟迟不动,也走上前去。那孩童这才看到他,倒是不像方才那么怕,直勾勾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走出车门,被小厮抱下了车。 “荇儿,这是你凌萧表兄。”外祖母拉住他的手,引他过来跟凌萧厮见,又对凌萧解释道,“这是荇儿,你外家舅舅檀英的儿子。你舅舅月前剿匪时战死了,舅母也跟着去了,就留下这么一根苗苗。 我看着心疼,就把他带回来给你做伴。小荇儿伤心过了头,以后你多看顾他,凡事带着他,别让人欺负了他去。” 凌萧这才大概捋清楚关系。想来此子应是当年鹰北王第二子冯嵘的后人,虽算到如今已经远了,但到底连着些亲在里面。如今檀家家破人亡,外祖母将其幼子领回家中抚养,自是无可厚非。 想明白了,他便点点头,对那孩童唤了一声「表弟」。可那檀荇却似不会言语一般,神情甚是木讷,听凌萧唤他也不答话,只呆呆地盯着他腰间的玉麒麟发愣。 外祖母见状叹了口气,和外祖对了一眼,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先进去吧。” 如此,檀荇便被安排到了凌萧的对过,平日里和他一同饮食起居,也算做个伴。 凌萧喜静也喜净,除了这两个癖好外,别的倒是都无可无不可。檀荇虽呆,却不吵,平日里也不会到他里屋来,所以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大概是真的有些傻了吧,外祖母嘱咐他跟着凌萧,他就当真一刻不离地跟着他。 凌萧有时温书到半夜,他也坐在案边打瞌睡。次日卯时凌萧起身练剑,他也裹着厚厚的绒毯,睡眼惺忪地窝在一旁看着。凌萧不喜言谈,见他痴傻木讷,也由得他去,自己只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北境匪患未除,外祖只在家中陪了一日便又回军中处理事务去了,家中便只余他们和外祖母三人。 有时忙起来,外祖一连两三日都归不得家。每到饭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侍奉左右。 也就是在此时,在外祖母和几个大丫鬟的逗弄下,檀荇才偶尔开口吐几个字,通常也只是「好,不好」,「吃,不吃」,说完便缩到凌萧身旁,不做声了。 外祖母见状有些无奈,只叹道:“年幼失怙,着实可怜。再等等吧,没准过些时日他自己就好了。” 本来众人都无甚指望,却不想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檀荇的性格果然自行开朗了起来。毕竟小孩子忘性大,对生死大事感触不多。 一阵急恸过后,剩下的多是害怕和焦虑。一旦温饱问题解决了,日子还过得不错,心便安稳下来,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他跟着凌萧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却自觉见识大长,这才知道这世上不光遛鸡逗狗这些活计,还可以读书习字,修武练剑。 每日卯时作,亥时息,日日早课晚课,勤修不辍。平日里无事,静可以作画冥思,动可以打拳击剑。 室内陈设简洁,然窗明几净;庭院遍植花木,当勤加洒扫。行得端,坐得正,日日焚香沐浴,衣冠不惹纤尘。 他看着凌萧,只觉得好仪态,好涵养。关键是一身气度,与他先前那些拉帮结伙,吆五喝六的「弟兄」完全不同。 北境战乱虽多,然鹰城作为边境第一大城,是江国与索伦通商的必经之地,城中富商巨贾云集。 檀英生前乃军中校尉,颇有些权势。他因着父亲的关系,平常往来的伙伴里有不少都出自豪富之家。商人重利,也好颜面,平日里豪奢相竞,一掷千金之景他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跟随凌萧几日,他才惊觉这世上竟还有这么一种活法,还有这样一种人,明明淡得像水一样,活得没滋没味,却比那金灿灿的元宝更叫人移不开眼。
第5章 挂戒 这日是腊月初五,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冬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着最近的腊八节也还有三天。 檀荇又早早起身,忍着口中的呵欠,刚走到窗前,就听到院子里「唰唰」的舞剑声。 府里给他配了个小厮,叫大保,也是本地人,只比他大两岁,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利索,却小大人似的一天天「随侍左右」。 檀荇眯缝着眼撑开窗户,就见外面将明未明,青蓝色的天幕上还坠着几颗晚星。凌萧的身影在院中辗转腾挪,虽力道尚显不足,剑招里却已甚有章法。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脑门儿冻得发疼,忙叫大保关了窗,自己又挪到床前穿衣裳。 大保见他一个劲儿地搓手,便学着府里大人的口气道:“少爷可不能再站在窗前吹冷风了,大早上的,冻坏了可怎么好?” 檀荇懒得理他,只道:“知道还不快把少爷我的貂裘拿来,再把火盆搬到廊下去,小心冻着你家少爷挨数落!” 大保嘴上利索,找了半天却找不见他口中的貂裘在哪儿,还是唤了候在外间的大丫鬟进来,才把檀荇收拾停当。 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去,摆上炭火煮上茶,檀荇就和个熊一般在廊下坐下,悠然自得地看着凌萧舞剑。 凌萧虽不甚在意他人眼光,但被他这么瞧着,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之前他呆呆傻傻的时候还好,如今他精明了,每当自己使出一个漂亮的剑招,就听见他嘴里「嗬嗬」有声,一双眼睛放着精光。 若不是怕响动太大吵着外祖母,凌萧都能想象出他拍着桌子大声叫好的模样。 就像……就像在看杂耍一般。 想通此中关节,他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何处,心中不由更加别扭。 不过他虽腹诽,檀荇却不知。此时他心中正喜滋滋地盘算着别的事。 那些平日里和他拉帮结伙,混迹一处的小兄弟里,有不少是他爹在军中的同僚之子,个个身强体健,膀大腰圆。他在其中身量最小,又瘦弱,总是挨欺负。 如今他虽没了爹娘,却突然蹦出个这么大来头的亲戚,还有个这么厉害的表兄,那带出去该多有颜面! 他幻想着表兄站在自己身前,唰唰几剑过后,那帮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嘴角不由慢慢扬了起来。 转眼已至辰时,凌萧停了手,接过大和手中的布巾擦了擦汗,又对檀荇点了点头,便打帘进了屋子。 檀荇自是连忙跟了进去,狗腿地接过他手中布巾,又殷勤地将手中新茶递了过去。 茶是北境当地的椒茶,凌萧虽喜饭食里放些椒料,饮茶却还是偏好清淡。 此时看着杯中沉郁郁的一汪水,又看看檀荇一脸讨好的笑容,他还是接过来饮了一口,闭着眼咽了下去,便把剩下的递给了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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