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铺张浪费,所以早几年在京都,衣裳也不过换洗的两三套。看书你独爱兵法,对诸子百家、易经八卦也有涉猎。别人以为你只会钻研兵法和武道,其实……你什么都会。年少时你中意白色,这几年或许真是应了你所说,为了血溅在身上不让人看出来,你喜欢上了黑色。” 白婴瞧着楚尧衣袂上的暗纹。 楚尧的神情从意外慢慢归于平静。 如死水一般平静。 他重新看回面前的枇杷树,声音清冷而悠远:“我……从来不喜欢白色。” 白婴一怔。 “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楚尧这次没理会她刻意的插科打诨,沉默了好一阵儿,他说:“女君听过说书人嘴里的一句话吗?” “什么?” “守不了的家国天下,数不清的来迟一步。叹不尽的天人永隔,免不了的英雄末路。短短四句,陈词无数故事。” 白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宝贝儿,你……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你告诉我,我帮你呀。” “我……很想念一个人,她十二岁了。可惜,永远止步在十二岁。她曾经跟我说,喜欢京都的繁华热闹,最怕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却让她一个人,孤单了很多年,很多年……”楚尧面朝白婴,“如果那时没有来迟一步,她应该……和女君差不多大。” “宝贝儿……” 白婴觉得很不对劲。她清楚,楚尧是在说她,可她出事那年,明明是十四岁。他也并没有来迟一步,那么多人都看见,是他亲手射出的一箭,刺穿白婴的胸口。 白婴想说点什么,却见楚尧的双眸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痛苦,他问:“你能帮我,找回她吗?” 白婴摇摇头:“对不起。” 楚尧静静地注视着她,隔了半晌,方谓叹道:“回不去了。” 他闭了闭眼,继而收敛起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道:“这两棵树,是你缠的?” “嗯。”白婴吸了吸鼻子,“你这么宝贝这两棵树,这几天风大,我怕吹折了。” “谢谢。” “你……你说什么?”白婴睁大眼,怀疑自己也得了耳疾。 她与楚尧相处的这几个月,他待她有过疏离,有过把她当成替身的短暂宠溺,更多的,是嫌弃。不管任何境况,就连她在天途关替他挡下一刀,哪怕是各自掺杂了算计,楚尧也从未对她说过一个“谢”字。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楚尧,楚尧接下来又问了一个让她直觉不妙的问题。 “女君可有什么愿景?” “若是有,便差人告知我,你若是想离开遂城,兴许……也无不可。” 白婴呆在原地,目睹楚尧走出了小院。他似乎……希望白婴能够离开。白婴也大致猜得到,这遂城,要变天了。
第十三章 世事叫人疯魔 楚尧走了。剩白婴一人在水榭里从下午坐到深夜,及至药人后遗症发作,她方回房锁好了门窗。 熬过一宿,次日遂城便放晴了。楚尧照旧不怎么回来,小半个月过去,白婴再没见过他。 临到七月二十九日,白婴一大早起床眼皮子就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事将要发生。她坐立难安,连带着午膳和晚膳都没吃下几口,好不容易看到一轮弦月攀上了顶空,还以为只是自己疑神疑鬼,要回房歇着之际,一名熟人便来造访了。 她前脚从水榭走出,赵述就命守在主院外的府兵悉数退下。白婴远远打量他,见赵述今日的穿着不同以往,一身肃杀的盔甲在月色下倒映出凛冽的光,腰间佩一把长剑,风尘仆仆,似是刚从外面赶回来。他径直走到白婴跟前,驻足在半丈之处。 白婴不解道:“述哥怎么来了?这么晚,你找我有事?” “关于秋宴,你还知道什么?” 他开门见山,白婴秀眉微蹙,也不再绕圈子:“怎么?叶云深果真在趁秋宴打主意?我被困在这院子里已久,和外界早断了联系,即使十六国有任何动作,我也只能凭空猜测。” 赵述一声不吭,只定定审视她。 白婴兀自分析:“你们已占了先手,叶云深在楚尧手底下讨不了好。十六国如今势弱,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也决计不会大举攻城,你匆匆前来,不该是向我求证十六国的阴谋诡计。莫不是……”白婴指尖一蜷,“楚尧他……” 赵述打断她的话,冷声道:“女君随我走一趟吧。” “去哪儿?” “出城。” “是楚尧让你来的吗?” 赵述并未作答,只顾在前领路。白婴尾随在他身后,二人都快迈出洞门时,她突然停下道:“述哥,你究竟想带我去哪儿?这次参与秋宴者,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她不挪步,赵述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手心摩挲着剑柄,良久,方转过身来,平静道:“女君莫要多问,跟我走便是。” 赵述这人,白婴多多少少是了解的。他性子温和,做事也一板一眼,早年在将军府,他就是个老妈子,一心照顾楚尧、苏昱、裴小五和她。他日常最不愿干的事,就是和外面的姑娘打交道。他会害羞,也嫌麻烦,是以每每遇上和姑娘有关的事,他通常都叫裴小五处理。也多半是因了这个缘由,白婴自打来了都护府,和赵述打照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倘若,今夜是楚尧无法脱身,要派人接白婴出城,那四个副将里,最不该出现的,便是赵述。 再者,有楚尧的命令,他又何须遣退那些府兵? 白婴本能地后退半步,赵述便逼近些许。二人对峙之下,白婴道:“你想杀我?” 赵述不答。 “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不是?下了黄泉我也好做明白鬼呀。你是瞒着楚尧来的,为什么?照理说,你和楚尧自幼相交感情深厚,最初我被俘虏时,在地牢里提及奉安二十七年,述哥你一度想拔剑,你要杀的,是我还是楚尧?” 他仍是不说话,如同猎手一般,视线锁定在白婴身上,随时准备擒住她,又像有所顾忌,迟迟没有下手。 白婴眉心一皱,边退边道:“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药人?这一点,也是楚尧透露给你的?” 此话一出,赵述不再犹豫,伸手便欲捉住白婴。白婴动脑尚可,一动手就不行。她尖叫一嗓子,还没拔腿开溜,转头就栽在了地上,脑袋险些没直接扎进土里去。 赵述忽然明白,为什么十六国三位国君,单单白婴被抓…… 他不忍直视地摇了摇头,趁着白婴还在擦嘴角的泥,只手刚想拎她的衣衫,就在此时,一阵剑风从墙头扫荡下来,直冲赵述而去。白婴一个眨眼的工夫,院子里又多了一个熟人的身影,两只黑影顿时打作一团,招式间你来我往,剑刃相接声不绝于耳。 白婴打眼瞧了瞧,旋即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头上的发钗,压着嗓子道:“你怎么又翻墙?” 向恒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你还,在乎,这个!” “放心,你俩几斤几两我都清楚,大不了就是打个平手。话说回来你是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贸然闯进来,回头我俩要是都被你姐夫摁死了,谁逢年过节给我俩上香去?” “白婴!” “行行,都别下狠手哈,是自家人。述哥,咱俩聊聊,你杀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赵述躲过向恒抹脖子的一剑,很快反攻刺向向恒的腹部,怒道:“谁跟你是自家人!”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明白,明天的秋宴少不了会出幺蛾子,但此事非我主导,冲我来也于事无补。再说了,有宝贝儿坐镇,叶云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除非……” 白婴话没说完,向恒突然插嘴道:“楚尧,通敌。” 白婴叉腰就骂:“你说别的我就信了,你说楚尧通敌……这不和让人相信你原本是糙汉一样,压根儿不可能吗?你这话都不能让外人听见,万一拖你去浸猪笼,我救你还是抛弃你?” “白婴!”向恒怒道,“我没说,假话!遂城里,楚家军,已经,撤离。” 尾音落地,赵述再不留手,似是打定主意,绝不会让向恒活着。白婴轻而易举地觑出他的转变,沉思刹那,缠斗的二人以伤换伤,各自退开了好几步。向恒的手臂鲜血淋漓,赵述的肩头也被捅出个血窟窿。眼看赵述提剑袭来,避无可避,白婴主动把向恒挡在身后,急声道:“昔年将军府五人,述哥确定,今夜还要再少一者吗?” 此话一出,赵述惊骇之下急忙收招。他的锋刃几乎擦着白婴的脖颈划过,留下了一条极细的血痕。向恒登时目眦欲裂,恨不得劈了赵述。白婴及时抓住他的腕子,微微摇了摇头,他才恨恨地停下动作。 末了,白婴拿出鲛纱缠在伤口上,震惊许久的赵述此时也开了口:“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昔年将军府五人,述哥、楚尧、裴小五、苏昱,还有……我。”白婴上前半步,“今夜,还要在此多折损一人吗?” 她很清楚,眼下的局势,不适合再对赵述有所隐瞒。她身陷十六国的这些年,都护府定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太多的困惑摆在她面前,她必须得从赵述身上找到突破口。白婴这厢正组织言辞,寻思如何向赵述证明自己的身份。 然而…… 赵述看她半晌,呢喃出声:“苏昱……苏昱……” 赵述捂住眼睛,急抽了几口气,又笑出声来,只是那笑意沧桑且悲凉,让人听了,连心尖儿都泛出苦涩。 “苏昱……哈哈哈哈哈……” 白婴咬了咬下唇,虽知不大合适,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述哥,你和苏昱……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 赵述没有被她的话绕乱,一脸平静。 他提着剑走近,向恒也握紧剑柄如临大敌。白婴以为赵述是不信她的身份,刚打算收敛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先把证据摆出来。结果,不待她启齿,走到跟前的人弃了手中剑,如银白薄纱的月色下,在沙场征战了数年的男人眸中满是泪水。 白婴怔了怔。 赵述迟疑地抬起手,旋即轻轻地拍在她的肩头,喊出一个暌违八年的名字:“安阳……” 白婴喉中发堵,视线止不住地模糊起来。她擦了擦眼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述哥怎么这么容易轻信于人。” 赵述跟着苦笑一声,收手道:“自从你被抓回都护府,府里的兄弟私底下不知议论过你多少次。你分明是十六国的女君,可你待都护的态度,委实令人不解,我们只能归咎于你居心叵测。但如果……你是安阳,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述哥……” 赵述抹了把眼睛,叹息道:“对于安阳来说,不管都护做过什么,她都会选择原谅和理解。旁人或许难以置信,但我晓得,你们二人之间……”赵述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世事弄人。那时,在天途关,我也曾一度怀疑过你是不是安阳,可这希望太渺茫,我是亲眼看见那一箭射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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