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是你一起长大的好友。” 楚尧默然片刻,道:“这一点,楚某比女君清楚,就不劳费心了。” 尾音落定,人已大步离开了主院。 白婴目送楚尧的身影没入转角,学着他的模样,仰头望天,连连叹气。如今她已是骑虎难下,夹在叶云深和楚尧的中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琢磨半晌,都没想出明日的楚尧会如何行事,但看他没有撤离遂城的打算,想来是对叶云深的动向尽在掌控,她只能希冀,那所谓的不治之症,不会朝着最坏的可能性发展。她在院中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夜风,及至药人后遗症发作,才匆匆回房饮了少许“长梦”,逼迫自己睡下。 这一觉,白婴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 起初是梦见十年前,楚尧他爹在金州吞了场败仗,大理寺卿的长子在路上碰见楚尧,出言嘲讽骂他们楚家全是废物素来以理服人的楚尧愣是没和那厮起争执。后来白婴听说这茬,气得不行,出门便把自个儿脑袋撞了个大青包,还无法无天地跑去楚尧跟前告状,污蔑是大理寺卿的长子打了她。 于是,以理服人的楚尧就因为别人动了他妹,当即换成了以武撕人,险些没把大理寺卿的长子摁泥地里闷死。过了几日,真相大白,在白婴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楚尧竟被罚在皇宫御花园里跪了三天三夜,回府时,跛了一条腿,还发着高热。白婴后知后觉,这才晓得楚尧为她背了多大一口“锅”,若非他以命相护,她多半早被皇帝千刀万剐。她守在他床前哭到头晕,明明楚尧都去了半条命,偏生还要强撑起来抱着她安慰她,告诉她自己没事。就连白婴当晚睡着,都是在他的怀里。 梦境一转,又至白婴十四岁这一年。 不见天日的地窟里,成群的俘虏挤在狭窄的角落。比她年小一岁的向恒那会儿瘦得皮包骨头,是白婴拼命把他护在身后。他们二人每天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从最初的上百,到最后的十几人。向恒少不经事,总趴在白婴的肩膀上“嘤嘤呜呜”地哭,白婴便用抖得厉害的双手去捂他的耳朵,颤颤巍巍地告诉他,别听,别怕。可那时,她自己也怕得几近崩溃,无时无刻都在想,楚尧会不会来救她。 到得叶云深要抓向恒去炼药人之时,她第一回 为了保护他人挺身而出。在那段让人痛到想发疯的日子里,叶云深一次又一次地问她,恨不恨。可白婴知晓,她根本恨不起来。 她和楚尧相处的短短六年,楚尧给予她的温暖和保护,一点一滴为她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屏障,让她有余力去善待这个世界。为了与他并肩,哪怕刀山火海,她亦无所畏惧。 回望这十来年的光景,白婴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当她努力向楚尧靠近时,他却已不愿立身光明下了…… 梦至终途,只剩下楚尧那感慨的四字—— 执迷不悟。 翌日下午。 白婴被两个士兵请出了都护府。府外停着那辆她和楚尧自乌衣镇回转时坐过的马车,想起初时重逢,她心底便是五味杂陈,又是一通深深叹息。 白婴笨手笨脚地进了车厢,见得楚尧端坐在内,正闭眼小憩,看也不看她。若换成从前,她少不了要耍几句嘴皮子讨楚尧开心,可眼下诸事缠身,她也没了说笑的兴致,索性择了右侧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车厢壁发呆。 马车徐徐前行,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白婴听着外间的百姓交谈,偶尔会说起秋宴相关,她欲听得更清楚些,刚想撩起车帘,楚尧问道:“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白婴默了默,怨念地盯着他。 楚尧补充道:“不想说话,那便无须开口。” “我倒是想问几个问题,你给解答吗?” “说来试试。” 白婴一听有戏,立刻端正了坐姿,眯起眼睛道:“你何时知晓我是药人的?” 楚尧:“你猜。” “……你这和不说有什么区别?” 楚尧没有反驳,白婴想了想,试探道:“你在天途关时,就怀疑过我身上有秘密,是以与山鹰动手中途,故意露出破绽,想看我的反应?” 楚尧不语。 白婴继续道:“那你能确定我是药人,理当是在乌衣镇的医馆。” 楚尧头一次对白婴多了几分欣赏的眼光。 白婴半点高兴不起来,只是苦笑道:“我当时便觉那医馆里的花草枯萎得甚是奇怪,只是不愿往这方面细想,楚尧你……” “今日的秋宴,是在城东郊外的鹿鸣苑。”他打断白婴的话,“多年以前,百家兴盛,有一擅长五行的阴阳学家分支,为传播学说,曾立足于此,鹿鸣苑是他们所建。” 白婴呆了呆:“我知道你熟悉诸子百家,但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尧鲜见地对她笑起来,好似没掺杂半点算计,慢悠悠地说:“只是想到这儿,说与女君听。” 白婴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楚尧。 过了半刻,她很是绝望地瞅向天花板。对着这男人的脸,她委实很难有斥责的心思。她更想了解,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经历了什么。白婴心知这些问出口都得不到任何答案,只好收回目光,无可奈何地把头转向了窗外。有百姓在探讨参与秋宴的贵人,也有人期许在各方的鼎力支持下,都护府能早日平定边关战事。白婴听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总寻思着从蛛丝马迹里去分析楚尧的变化。她不吱声,楚尧自是不会搭理她,车行至鹿鸣苑,他们一路上都没再交谈过。 抵达之际,时辰尚早。白婴将将下车,就察觉这鹿鸣苑坐落在一片树林里,周围傍山,格外隐秘。正大门前方已然停了不少华贵车架,楚尧这辆,反倒显得最是朴实。庄园内外皆有人聚在一起攀谈,隔得老远,都能听到悦耳的丝竹乐声,以及歌女婉转的唱调。白婴一面腹诽着这些贵人的做派,一面步步紧跟在楚尧身后。 定远大将军现身,众人纷纷迎上前来,好一番阿谀奉承后,才由城守张郭出面,招呼众人散去。楚尧领着白婴往苑内走,轻声问道:“如何,女君看出什么了?” 白婴气闷地不说话,楚尧便也不再追问。 经过一条长廊,二人便入了鹿鸣苑的花园。其间山水楼阁,一应俱全。上百张矮桌有序地摆放在葱郁之色里,以繁花做衬,星月佐酒。偌大的水池上方搭建了高台,乐师与歌女皆在上头弹唱。 白婴不由得停下脚步,嗤之以鼻道:“要不是晓得身处战火绵延的边境,见此一幕,我会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 楚尧觑她:“女君是否也觉得,这世道,混沌颠倒?” “我当……”白婴一顿,“等会儿,我没这意思。话说回来,秋宴不是因都护府而兴起的吗?” 楚尧没回她的话,转而睨向高台之上的歌女,语调平静道:“他们认为,别人用鲜血换来的庇护,是理所应当。可这世上,哪来如此多没有代价的理所应当。” 白婴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心……”话到嘴边,她犹豫着改了口,“楚尧,你知道吗?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从我与你相处的第一日起,我时常会觉得,你好似戴着一张难以卸下的面具。众目睽睽下,你扮演着受百姓敬仰的定远大将军,西北都护。可藏于这张面具下的,无法见光的,才是你自己。” “无法见光……”楚尧低声呢喃,认真咀嚼着这四个字,须臾,他微微颔首道,“兴许,女君说得没错。” 白婴难得听到他的认同,可此情此景,她着实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蔫蔫地跟在楚尧身后,被人当成了随侍的丫鬟目睹楚尧与各路商贾官宦打交道,谈笑风生。鹿鸣苑里宾客如云,只有白婴和这场热闹格格不入。她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楚尧,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分裂的不真实感。 临近酉时开宴,二人入席主位。白婴兴致缺缺地撑着头,逢上他人来给楚尧敬酒,楚尧便一身正气地把白婴推出去挡酒。白婴情绪不佳,干脆借酒浇愁,大方揽下了饮酒的差事。楚尧云淡风轻地坐在旁边,等敬酒者前脚一走,他就小声介绍:“此人姓曾,母族有京都高氏的背景,算是名门望族。” 白婴不吭声。 过一会儿,楚尧又道:“这位黄先生,自祖辈便做钱庄生意。家中兄弟有五人,他主管西北一代的铺子。” 白婴咬了咬下唇。 再饮两杯酒下肚,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听得楚尧孜孜不倦地说:“刘敏,永州州牧,其小叔在吏部任职,因早年在京都闯了祸,家中为保全他性命,想方设法给他捞了个官职,发配来边关避难。” 白婴沉默片刻,问:“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想让我挑一人嫁过去当小妾,然后毒死他全家,用他的家产帮你养兵吧?” 楚尧眼角抽了抽,自顾自倒了一盏茶,收起了话头。 一场宴席过半,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园中觥筹交错,曲声悠扬。白婴酒量浅,勉强撑过半壶,便再难为继。她眯着眼晃了几下身子,最后一股脑栽倒在楚尧的肩膀上。楚尧没有推开她,任由她迷迷糊糊地用脸颊在他的衣料上蹭来蹭去。白婴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嘴上无意识地絮絮低语:“你说,你把我带来秋宴,是不是想让我使用美人计……” “女君说笑了。” “那你今日……嗝,为何这般反常……主动、主动说了那么多话。楚尧,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楚尧久久不语。 白婴以为得不到答案,既是忧虑又是心寒。她狠狠搡了一把楚尧,结果楚将军下盘异常稳固,她冷不防往后一仰,好不容易扶着桌子没有摔倒,脑子却是更晕了些。她无力地趴在桌上,一个劲儿地哼唧。身边人轻轻拨弄了一遭她头上的蝴蝶发钗,旋即将其取下来。白婴努力撑起眼皮,便见楚尧把玩着那支钗。他的五指缓缓收紧,银钗变形,如同急欲展翅的蝴蝶从此折断了双翼。 他矮声叹道:“只是惋惜,这场梦,该醒了。此后……” “楚尧……” 楚尧收敛思绪,抬眸望向白婴。那双沉暗的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愧疚,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对她道:“睡吧。这场秋宴,快要结束了。” 白婴拼了命地想清醒,可约莫是酒的后劲太足,她到底是睡死了过去。她陷在一片极致的黑暗中,分不清今夕何夕耳边偶尔有交谈声,抑或是断断续续的小曲儿。谁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演变成了急促的鼓点,依稀掀起了战场上的杀伐。白婴宛如溺水之人,听见含混的战马嘶鸣,刀兵相接。时光倒转,她的人生往前回溯,定格在了奉安二十七年,那暮秋时节的一个傍晚。 天际是如血的残阳,城外黄沙莽莽,夹杂着起伏的哭腔和呼救声。城墙之上,少年将军的面前,跪着无数男女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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