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捂住眼睛,掌心里一片湿热:“我那时竟还以为,是苏逸在和楚尧争吵,让楚尧别再顺着我……可笑,真真可笑……”她忽而想起什么,急忙问,“我十二岁那一年,在京外采摘莲蓬,不慎落入湖中,差点起不来,救我的,也是他吗?” “是。那会儿的苏逸,想来是抱了和你同生共死的决心。也是那日,他对你的情意,已是昭然若揭。” 错了…… 这场命数纠葛,白婴竟从一开始,就没看清过。她趔趄一步,静静等着赵述的后话。 “你辨不清他们二人,素来会把将军的喜好放在苏逸身上,又把苏逸的喜好当成是将军的。将军打小不喜欢吃果蔬那枇杷,是苏逸爱吃的。这人一旦生了情愫,往常不介意的事也会变得举足轻重,更何况是感情。他那么自负的人,怎容得下你的心一分为二。”赵述顿了顿,“他不想再当将军的替身,想用自己真实的身份,来面对你。恰巧那时林、楚两家联姻,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他不忍你伤心难过,当下便做出决定,要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向你求亲。” 白婴本能地咬住手背,竭力遏止快要从喉头迸发出来的呜咽。她莫名地意识到,赵述所说的,一辈子的好时光,于她而言,在这里方是转折。 “七夕过后,苏逸正式向将军辞别。他想回到族里,征得族人的同意,正式定下与你的婚事。他也允诺将军,待你嫁给他,他会至死忠于楚家军,将军若要上战场,他必伴将军平定边关,死而后已。我们三人与他感情深厚,自是想他得偿所愿。将军也答应,会暂代他好好照顾你,并写信游说自己的父亲,让他放过影族。可谁也没想到,苏逸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白婴眼中起了层氤氲白雾,攥紧拳头哑声问:“他走后……发生了什么?” 赵述双目放空良久,矮声道:“那封送去边关的信,成了苏逸的催命符。” 白婴胸腔一闷,赵述的声音也越发缥缈无定。 “这么几年,我亲眼看着苏逸一步步走上不归路,从一个赤忱少年,到头来,唯余满心见不得光的恨意。在他的算计里,他不给别人留生机,也不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我试过阻止和劝谏,可更多时候,我连我自己都劝不了。”他的手指摩挲过墓碑,好似被那彻骨的冷意刺得缩了缩,“我清楚,若是将军还在,见我这般,肯定会很失望。可我又想,当初将军府五个人,只剩我和苏逸了,我该再陪他一程,盼一丝转机。否则,在他眼中的世道,得有多绝望,多磨人……好在,你回来了。” 他叹了一息,后续的说辞,便是无尽的沉重。 “那年老将军收到家书,比苏逸快一步赶到影族之地,胁迫影族人继续当他手中筹码。他根本没想过,要放苏逸自由。族长……也就是苏逸的父亲,不愿其子再受牵制,成了刀下冤魂。影族众人怕死,为了自保,有一人给老将军谏言,若要断了苏逸不该有的虚妄执念,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永远无法再摆脱替身的身份……”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挫骨。那是一种……酷刑。”赵述尽量说得轻巧,“你既知影族,理当也听过前朝之事。前朝皇室当年大肆搜捕影族人,其中有些不甘成为替身的,便有方士钻研出挫骨一术,但凡施术,终其一生,都只能以别人的模样存活,永不再是自己。苏逸的同族,给他设下接风宴,趁他不备,在酒中下了药,其后两年囚禁,施以挫骨术。” 白婴拉扯着胸口的衣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救过他们的命啊……怎能换回这样的对待! 赵述亦是闭了闭眼,痛心道:“及至奉安二十八年春,苏逸方脱出囚困。他听闻你被带来边关,脸上还罩着挫骨的刑具,不远万里赶过来。可人还没进遂城,就知晓了你被将军射杀一事。从那时起,他就几乎疯了,在城外大开杀戒,要拉满城的人给你殉葬。有近千人死在他的手里,其中,包括小五……将军率府里一半精兵,在他精疲力竭时才将他拿下。将军本是愧疚不已,向苏逸解释了多日,可他听不进去,逼不得已下,将军只能……把他关在了初具雏形的地下城深处。这一关,整整三个年头。直到……叶云深二度破城。” 白婴呆滞半晌,张嘴想说什么,却不防喉头一热,蓦地喷出一口血来。她踉跄两步,摇摇晃晃地顿住了身形,泪眼模糊地望向那块碑,极为讽刺地笑出声。 等她笑得够了,她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在想,当年在望仙楼上,他说的一年之期究竟是什么含义,原来,他是要回去征得族人的同意……当年我离开京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忘记带上什么,原来,是我错过了最重要的人啊……我怎么笨到现在才发现,他只喊我‘阿愿’,可那个呵斥我,牺牲我的人,却叫我‘安阳’。” 安阳,安稳顺遂,一生立于阳光之下,多么嘲讽啊……”她陡然狠戾地指着墓碑,银冷的月色拓进她的眸底,红得瘆人,“楚家,满门忠烈,义薄云天,哈哈哈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你说他生性良善?狗屁!他分明和他爹一样,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安阳……”赵述无力地唤道。 白婴声嘶力竭:“叶云深以为他看重我,所以要我去换一百一十九人,可从头到尾,看重我的,都是苏逸!他答应苏逸好好照顾我,可他的照顾,就是亲手送我出城,一箭要了我的命!他们父子二人,囚苏逸五年,逼得苏逸如今只能以这副面孔示人,而我的八年……你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吗?你知道……”她脱力地跪坐在地上,两行水泽簌簌落下,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被抽干。 她得知这前尘种种,天晓得她有多想奔回那人身边,有多想陪陪他,不再丢下他,好好跟他过完这辈子。 可她……哪里还有这辈子? 她活不了多久,连许他一个承诺都是奢侈。 白婴捂住脸,大片的泪水从指缝中浸出,萧瑟风里,夹杂着她悲极的呜咽。 “我……我好恨啊……但我竟不知,该恨谁……” “安阳,我明白,这些事,会让你憎恨将军,我也没有立场让你相信,将军他从未想过利用你和苏逸。他是当真将苏逸视为手足,也是当真将你看成亲妹妹。奉安二十七年后,每每思及你二人,那漫无边际的悔恨都像一剂毒药,随着时日渐长,将军病入膏肓。叶云深攻城时带来的骨灰,成了压垮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后遂城濒临失守,将军意图先转移部分百姓入地下城,自己则领兵抵御。可那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赵述眼中含泪,嘶哑道,“你若看过地下城的设计,便知若能好生利用地下城打伏击,十六国必也损失惨重。偏生……当时的城守和进入地下城的百姓,吓得理智尽失。城守断定将军无能,保不住遂城,也害怕将军的战术会引来敌军,将藏匿的他们屠个干净。所以,在城守的号召下,所有百姓,齐力将楚家军拒于地下城外。” 赵述切齿道:“为了保护城中余下的百姓,减少楚家军的损失,将军……甚至跪下来求过他们。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用极其恶毒、糟践人的词去辱骂将军,还破坏了地下城的机关,使得四十八个通口全部关闭,让楚家军走投无路。安阳,你能想到将军当时的心境吗……” 白婴默然不语。 “他出生在将门之家,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明晓得楚家的祠堂里,摆满了英年早逝的牌位,也不曾更改过赤子之心,只愿用一腔热血换取太平。他并非只会做牺牲别人的决策,从他远赴边关那一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比任何人都记得牢这句话。那道门里,是他以命相护的百姓,可他们,需要你时,你是英雄,看不上你时,你连他们鞋底的泥都不如!我参军是想守护一方平安,但这群狗东西,难道就是我卖命的理由?将军最大的错,是不该生为将门之后,他能力有限,但也为这三州熬尽心血了。” 赵述擦了一把眼睛:“不是每个人,都像苏逸这般,天纵奇才。四年前的将军身负重伤,选择放出苏逸。他最后的遗言,还在恳求苏逸尽力保住都护府和三州的城池。他愿意把身份让给苏逸,自己成为一个无名替身。乌衣镇的将军祭,你不是知晓吗?那名世人歌颂赞扬的无头将,就是被他们亲手逼上绝路的将军!” 白婴抬起头,失神地盯着惨白月华下的无名碑。往事如戏散,一场一场,皆似走马观花。 她忆起十五岁的楚尧在院子里教她读书。他说,这世道不好,边陲年年战乱,这京都却是富丽堂皇。士兵们在前线拼命,纨绔子弟便在后方作乐。若是可能,他希望能够早些上战场。 “世人都讲无头将奔出城门,是对十六国未灭而生了执着,其实不然,将军到死,唯一还放不下的,是你。” 白婴又忆起,有年边关失利,她和苏逸蹲在京都的烟雨桥下吃枇杷,她边吃边问,打仗会不会死人?你也要去吗?你会丢下我吗?苏逸在河里洗了洗手,理着她的鬓发说,不管面对怎样的困境,就算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我也会回到你身边,别怕,我说过,会保护你。 “将军死后,苏逸成为‘楚尧’。地下城唯一的通口,也被封上了,只能从外开启,那两万人,最终在里面自生自灭……” ——兄长,将来若是有人欺负我,不论什么境况,你都会帮我吗? ——自然。先讲道理,否则,那个人又该唠叨了。 ——那要是道理讲不通怎么办? ——那就打服为止。 “第二年,影族被灭。那时我便知晓,苏逸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的心性,已愈趋偏激。我甚至不敢去细想,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秋宴之时,我料想他会有所行动,可说到底,经历了这许多,我自己都深陷泥潭,无法自救。” 赵述静默了半晌,转头看向白婴:“如今回头,孰对孰错,再也没了意义。将军死了,老将军也不在,苏逸还执着的,仅仅是你了。安阳,此次他让你入地下城,便是不愿再瞒着你。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意,你心里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将军。你若……你若对他有情分,就别再断了他这唯一的念想。” 白婴呆坐着,沉默了许久。诸多泛黄的画面,犹如翻书般页页展现。她轻拂铁牌上的“逸”字,目色是痛惜,亦是柔和。 她自此方知,他的隐忍,他的克制,都基于什么样的缘由。 他不是楚尧…… 他也不愿,以楚尧的身份,与她欢好。他原本可以骗她一世,可哪怕赌上她会离开自己的可能,他依旧想把真心掏出来,告诉她,他未曾背诺,他的的确确,自地狱里回来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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