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白婴的鼻头便止不住发酸,眼睑低垂,泪水又涌了出来,砸落在掌心中的铁牌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牌收回袖口,抹去了脸上的水光。 天边铺开灰蒙的亮色,这一宿格外漫长,长到仿佛在这场红尘事里,半生已尽。白婴凝视着那块无字碑,激涌的心绪慢慢平息。如赵述所言,孰对孰错,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楚尧的父亲,楚尧自己,以及她和苏逸,所有的喜怒悲欢都与这场战争息息相关,而这,只是边关众生的一个缩影。 白婴闭了闭眼,走至墓碑前。好半晌,她蹲下身来,执茶壶倾洒于地面,淡声道:“楚家欠我的,我不计较。但楚家欠苏逸的,这一世人,我都不会原谅。” “安阳……” “我这八年,恨过,也恼过,时至今日,万事皆休。如今我以残躯苟活,自会争一争三州的太平,做你父子未竟之事,但这,非是因你昔日教导。你待我之恩义,终止于那一箭,我也算是还清了。往后之事,我只图一人安宁。若他年黄泉有缘相逢,前尘是非,我们再作清算。” “安阳,你……你此话何意?”赵述着紧道。 白婴望了会儿天,幽幽发问:“述哥,以我现在的身份,若执意和定远大将军在一起,结果会如何?” 赵述想了想,艰难地站起身,拧眉说道:“他是‘楚尧’,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的身上,不仅有与林纾的婚约,还有朝廷最为看重的兵权。无论出于任何角度,和你在一起,都是埋下的隐患。” 赵述说得委婉,实际上,依着白婴十六国女君的头衔,他日假若十六国落败,按照常理,三王人头都得送上京都,已示战争结束。如果苏逸要保她,势必会和朝廷正面冲突。加之影族旧事,他对上位掌权者,骨子里就有仇恨的根。眼下回想秋宴,若白婴所料不差,屠城只是第一步,苏逸要的,是把叶云深引入关中,再坐收渔翁之利。 他把她堂而皇之地收在都护府,是从来没打算要向朝廷低头。而一旦起兵,结局还是未定之天,白婴害怕他走到众叛亲离的那一步,也害怕他不得善终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苏逸会如何?” 赵述苦笑:“你不是见过他疯起来的样子了吗?” “说得也是,左右都是死局,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白婴蓦地面朝赵述,撩起裙摆,单膝跪下。 赵述一惊,忙要去搀扶她,却听白婴铿锵道:“我有一桩不情之请,望述哥,成全。” …… 八月的天,亮得早。刚至卯时三刻,城中便逐渐热闹了起来。 城门口人来人往,附近的村民们陆续进城谋生,因着士兵们盘查紧,城外已然排起了长龙。白婴和赵述绕开队伍入了城门,白婴大大方方地坐在马上,赵述则去与守城将领耳语了几句,拿回一份名册递给她。她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通,也不急着回都护府,拉着赵述在城里四处走动。走了一上午,二人造访了十几户人家,每到一家,都是鸡犬不宁。 折腾到午后,顶空的日头徐徐偏西。白婴手里拎着个大麻布口袋,蹲在一条无人小巷里。她脚边滚落一颗带血的人头,前方不远处还平躺着一具男尸。 赵述擦去剑刃上的血迹,回身走到白婴跟前,就见她面不改色地从那人头上揭下来一层人皮面具,一边笑眯眯地把人头塞进麻布口袋,一边数着数:“四、五、六……再去逛两家,争取凑个‘长长久久’的吉利数吧。混进城的山鹰不是个个都这么蠢,都会信我的鬼话。更何况,他们私底下有联络方式,得赶在咱们杀人放火的消息扩散前,能搞几个是搞几个。” 赵述一脸麻木道:“你既然猜到山鹰是混在秋宴回城的百姓里,后续交给我去盘查即可。你这会儿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哄苏……咳,都护?” “你还好意思说!我跟你讲啊,这锅咱俩得一人一半。要不是你昨个儿非得憋到西山去说清道明,我早在议事堂门口就给他跪着认错了。你品品,我在地宫里说的那些话,是人说的话吗?他当时那表情,感觉整个人都快破碎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心疼!”白婴没好气地拎着麻布口袋站起身。 赵述思及那“怪物”二字,诚恳赞同道:“的确……是挺诛心的。” 白婴默默摁住胸口。 赵述用剑尖指向口袋:“那你更不该耽搁在这些事上。” “你以为我想?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仔细琢磨过了,昨夜那情景,他就算嘴上不说,但失望寒心肯定是有的。万一他生气,我不得付出点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多年的悔意和熊熊燃烧的爱吗?然后我又寻思了,他这人呢,兴趣爱好很有限,当然了,他最大的爱好可能是我。” “可惜,我是个药人,他先前亲过我一次,被我毒晕了,多半是有了心理阴影,乃至于后来碰都没碰过我。我也不是没想过把自个儿送给他……” 赵述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一个老光棍儿为什么要受这种伤害? 伤害无辜的白婴毫无自觉,还在絮絮叨叨:“就怕他在气头上不肯要我,那场面,多尴尬呀,同时,也会给我造成心理阴影的。所以,这不怪我。综上所述,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这遂城里也没个卖枇杷的,用吃的讨他欢心,妥妥不行。用银子吧,我又用过好几次了,没啥新意。他除了银子和枇杷,最喜欢就是拧人天灵盖了,我估摸着送他一口袋人头,搞不好他就不计前嫌了呢。” 赵述想了想,说:“我觉得哪里怪怪的。” 白婴摸着下巴虚心求教:“哪里怪?” 赵述又想了想:“但好像……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是吧!” 二人一拍即合,当场决定向下一户人家出发。 白婴的预计没有错,前几个山鹰出了事,约莫是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后面再走访,怀疑的对象便警惕了许多,无论白婴如何诱导,都鲜有山鹰露出马脚。他二人即便心中存疑,到底不敢轻易动手,生怕错杀了百姓。 如此蹲点到入夜,二人好不容易凑了八个头,离白婴所说的“长长久久”还差了一个。眼看时辰已暗,她耐不住归心似箭,主动提出了放弃。把名册上所有怀疑对象都勾出来,白婴把册子还给了赵述。末了,她以要给苏逸惊喜为名,拽着赵述去上回借木梯的酒家,二度骗了人家的梯子。 二人轻车熟路地摸进都护府后巷,悄悄地把梯子搭上墙头。白婴略感紧张,手心止不住地在裙摆上擦来擦去,小声问:“你说,我等会儿上去了把头直接抛进院子里,宝贝儿见了,会高兴吗?” 赵述的五官有点僵硬,默然须臾,艰难道:“安阳,我还是觉得你对都护兴许是产生了误会。”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得找几个木匣子,把头装起来,一个个放到他门口,再掀开给他看,告诉他,这是我为他割下的敌人首级?是了,话本子里献头都是这么干的。” 赵述一想买木匣子还要花钱花时间,赶紧阻止白婴这个可怕的念头:“就依你的,抛进去,都护更喜欢直来直往的方式。” “好。宝贝儿的气不会还没消吧?” “都护他不会生你的气。” 白婴手脚并用开始爬梯子:“那要是我真选择了离开,他会淡然接受吗?” “都护做此决断,想必不论你怎样选,他都尊……” “重”字还没脱口,爬到了墙头的白婴冷不防瞄见水榭里坐了两个人,正是苏逸和向恒。烛火晦涩,看不清那两个人之间是何种状态。白婴只远远看着,苏逸手边置一炉火,其上的茶壶白烟袅绕。他平静地斟满杯中水,轻声说:“戌时二刻了。阿愿她……不肯回来了。” 白婴眼皮子一抽,和扶着梯子的赵述来了个对视。两个人从彼此眸中,都看出了对苏逸这种语气的熟悉……以及惊悚。 她想赶紧发出动静,奈何那边厢的向恒快她一步:“你这,怪物!她不,回来,才是,应该!” “怪物……呵,我如今的模样,确然称得上是怪物。” 白婴心里在疯狂咆哮,兔崽子你可闭嘴吧,别再刺激你姐夫了! 下一刻。 姐夫他幽幽开了口:“可惜,我没想过,要让阿愿离开。” 白婴也幽幽地看了眼赵述。赵述十分难为情地抿了抿唇。 苏逸道:“她若明晨不回来,我先卸你一只手。” 众人沉默。 “若后日还不回来,那我便断你一双腿。”苏逸继续道,“第三日她不回来,我会将你的头悬于城门上。此后,我若一日找不到她,那这城里,则每日多一具尸体,直到,此地沦为死城。” 向恒怒目圆睁,按着腰间剑柄腾然起身。白婴舔了舔干涩的唇,焦虑地望向赵述道:“这就是你说的,尊重我的选择?” 赵述两眼放空:“我……我也没想到,都护他,疯成这样……你说的那个计划……” “不能再犹豫,这其中的轻重,你且好生权衡下。”白婴一言落定,人已坐上了墙头,扯着嗓门喊,“宝贝儿!” 水榭里剑拔弩张的二人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白婴的方向。苏逸当先一步,出水榭走至墙边。向恒愣了少时,方跟过来气闷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不回来,你就得被你姐夫五马分尸了。” “你!你还说,姐夫!” “哎呀,一日为姐夫,终生是姐夫嘛。”白婴笨手笨脚地把麻布口袋拖拽到身边,两只脚悬空晃荡着。 见向恒气得龇目欲裂,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唯恐把孩子气出毛病,忙不迭道:“这内中恩怨纠葛,我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待过几日,我再好生与你细说。你姐夫他……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我。” 白婴深情款款地看了苏逸一遭。 向恒怒道:“白婴!” 白婴摆摆手:“瞧你那黑眼眶,定是昨夜被你姐夫抓着当人质了,这事儿我替你主持公道,你先回客栈休息,吃饱喝足别耽误发育,后面的事,少儿不宜。” “你!” “向恒,给我点时间。” 这一句,她说得郑重而恳切。向恒虽是不情不愿,但他素来不想违背白婴的意思,愤懑地瞪了她一眼,提起轻功翻墙而出。落脚后巷,他又凶神恶煞地瞪了帮凶赵副将一眼。赵述没给半点反应,揣着满腹心事,随向恒一起,离开了僻静的巷子。 待脚步声远去,苏逸皱眉道:“在上面做什么?下来。” 白婴照旧晃着脚,一手托着下巴,说:“我问你,你方才那话,几分真,几分假?” 苏逸敛了敛眼皮,没有作答。 白婴见状,低声叹息:“你真是……”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6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