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承熙俯身半蹲在叶汝真身前,平视着她的脸,“难道等朕收拾完了姜家,你还不肯把妹妹嫁给朕?” 叶汝真没有回答,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头顶上沉默了片刻,风承熙骤然起身,急急来回走动,毓珠激烈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 “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朕根本收拾不了姜家?是不是觉得朕这辈子都只能当姜凤声手里的傀儡?朕说的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不信?” 叶汝真道:“陛下言而无信,又让臣如何相信?” “啪”地一声巨响,案上的花瓶在地上砸得粉碎,青金底嵌螺钿的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叶汝成!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抗旨不遵是什么罪?!” “知道。”叶汝真给他磕了一个头,“臣这便去天牢领罪。” 说着便起身便向外走。 “你给朕站住!”风承熙狂怒,“谁让你去天牢?!朕的天牢不是给你这逆臣睡觉做胭脂用的!” 叶汝真站住了,但没有回身。 身姿挺立得像悬崖上的一道孤松。 又一件东西被砸了出来,就砸在叶汝真的脚边。 这次是她清晨险些拿来砸他的花瓶。 没想到这只花瓶命运多舛,早上才逃过一劫,最终还是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叶汝真转身,直接跪在地上。 虽然是跪的,但眉目低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就如叶汝真一眼便瞧得出风承熙这回是铁了心,风承熙同样看得出叶汝真这神情摆明就是油盐不进死不悔改。 “你就是不信朕。” 风承熙气得脸色铁青,“你不信朕能摆平姜家,不信朕能坐稳江山,不信朕能掌控后宫,不信朕能对真真好。” 他喘了几口气,停了停,指着叶汝真的鼻子,“好,你既然什么都不信,还留在朕身边做什么?你走吧,朕身边用不着你这虚情假意的货色。” 叶汝真磕了头:“臣遵命。” 起身,转身就走。 才出门,就险些撞上一直守在外面不敢进去的康福。 康福跌足:“大人啊,当国舅爷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陛下诚心诚意的,您怎么能这样伤他的心呢?” “别说了。”叶汝真道,“进去看看陛下怎么样。” 一言提醒了康福,这回陛下可气得不轻。 叶汝真在外头等了等,里面没有传御医,反倒是传出阵阵瓷器碎裂的声响。 看来这一次风承熙不单没有心疾发作,身体还健旺得很。 她转身出宫。 殿内,风承熙怒气冲天,通天冠早被扔在了地上,珍品贡藏砸了一件又一件。 康福捡起通天冠,小心翼翼劝解。 然而任何言语都是火上浇油,风承熙怒道:“他不信朕!他跟那些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天天低眉顺眼三叩九拜,但肚子里全在看朕的笑话,全都巴不得朕发疯!” 康福低声道:“陛下,凭良心说,叶大人确实是不同的,他待您的忠心,日月可鉴。” “鉴什么?!”风承熙道,“他甚至不相信朕能照顾好他的妹妹!” 这话康福没法儿接,因为康福确实也觉得这是叶汝真不识抬举。 但劝还是得劝,康福嗫嚅道:“老奴方才进来时,瞧见叶大人膝盖上好像流血了……” 这微弱的一句,却让满室的天子之怒为之一顿,风承熙停了下来,皱眉:“你看真了?” “真真的。”康福连忙道,“这地上满是碎瓷,叶大人定然是跪伤了……” 话未说完,风承熙快步走到叶汝真最后所跪的地方,矮身蹲下,拈起一片碎瓷。 上面隐约沾着一抹血迹,白瓷红血,分外扎眼。 * 叶汝真一回家,白氏与谢芸娘立即发现她官袍上的血迹,忙去拿药。 叶汝真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膝竟然扎破了。 “先别忙上药。”叶汝真道,“外祖母,您回蜀中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 白氏道:“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出门。” 叶汝真:“我和您一道去。” 白氏吓了一跳,再看看叶汝真未逢休沐便回家,身上还带着伤:“真真,是不是陛下知道了什么?这算是败露了吗?” “不算,但也没差多少。”叶汝真道,“您别管,我们明日便走。” 谢芸娘脸色苍白:“这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们一家子都要逃命吗?” 白氏瞪了她一眼:“若是要逃命,真真怎么会不叫上你们?乌鸦嘴,莫要乱说话。” 叶汝真出宫之际已经想明白了,风承熙既然赶她出宫,便是不想再看见她,她正好可以跑路。 他出于帝王之威,予取予求惯了,禀性还是有一层善意在,料不会为难叶家。 哪知到了夜间,出门赴宴的叶汝成和查账的叶世泽回来,一家人商量叶汝真离京后的事宜,康福来了。 白氏是认得康福的,连忙行礼见过,康福一一还礼,笑眯眯道:“老奴是来见叶大人的,不知叶大人的伤口可还好?这是宫里上用的膏药,叶大人或许用得上。” 说着奉上一只翡翠小药盒。 叶汝真单看这药盒便知里头的药膏金贵,心里有些打鼓。 康福是在宫里混了四十年的人精,若没有风承熙的意思,就算要示好,也不会示得如此光明正大。 “小伤而已,劳公公挂念。”叶汝真说着,问道,“陛下可还好?” “唉,陛下这回可气得不轻啊,御医已经开了药了,这会儿还粒米未进,说是没胃口。” 康福愁眉苦脸地道,“叶大人要不回宫去看看?” “……”叶汝真大约明白了,道,“陛下瞧见我只怕又要生气,我这几日还是不要去讨陛下嫌的好。” 康福也没有勉强,只旁敲侧击问叶汝真有没有什么悔过之类的表示,比如请罪折子之类的。 叶汝真只装不懂。 康福无法,最后只能道:“陛下从前爱吃府上的胭脂鹅脯,此时茶饭不思,老奴想着,若是能进上一盘,陛下也许会有些胃口。” 叶汝真听闻此言,去了厨房一趟,拎了两只大鹅出来:“鹅脯没有了。不过我家厨子说,他做的鹅脯全赖这鹅肉好。公公将这两只带回去,让御膳房炮制了,跟我家是一样的。” 那两只大鹅被掐住了脖子,翅膀犹不住扑腾,嘎嘎乱叫。 康福:“……” 叶汝真亲自把康福送到门口,下人把鹅扎在车辕上。 马车缓缓驶动。 “滴水未进、茶饭不思、气得不轻”的风承熙靠在车壁上,掀开帘子看看那两只在夜色中嘎嘎大叫的鹅:“……” “要鹅脯,直接给两只鹅?”风承熙冷笑,“他这是嫌气朕气得不够吧?” 康福赔笑:“应是真没了,又想让陛下吃上,所以才如此。” 说着又忧愁道,“老奴瞧叶大人伤得不轻,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当朕瞎吗?”风承熙冷冷瞪了康福一眼,“他最是怕痛,吃不得一点苦,卡根鱼刺都能叫唤半天,真瘸了还能亲自送你出门?” “……”康福闭嘴。 “好,好得很。”风承熙慢慢地咬了咬牙,“朕倒要看看他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第52章 女婿 第二天一早, 叶家的马车便离开了京城。 叶汝真坐在马车内回望身后高大的城墙,想到了数月前在丝雨朦朦中踏进城门时的景象。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进京只是陪外祖母开间铺子,然后再相看几户人家,遇上顺眼合适的就定下来。 白氏见她频频回头, 问道:“真真, 咱们就这么走了, 陛下会不会派人来追拿咱们?” 叶汝真告诉她不会。 风承熙其实心高气傲,奉信强扭的瓜不甜, 再说他气性大,就算是动念传召她, 少说也等十天半个月后。 那时她早去得远了, 叶汝成又躲回了小院,他寻不见人,心思自然就慢慢凉了下来。 而且他身为帝王, 寻个靠谱的股肱之臣或许挺难, 但寻个逗闷子的弄臣还不容易?她又不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哪里值得上他费那么大劲去找? 只是道理虽想得很明白, 心里却像是一直坠着块石头。 这石头不大,但时不时便扯一下,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白氏想得比她深远些。 京城的铺子是靠皇帝的隆宠壮大的, 而今这隆宠靠不住了, 蜀中的铺子便不能撤。 皇帝既然惦记上了叶汝真,叶汝真也不好再在京城寻人家,婚事还是要着落在蜀中。 因此白氏一面南下,一面派了下人快马把自己要回蜀中的消息带回给各位故交亲友。 果然如同叶汝真所言,她们一路走得平安无事,背后并没有遇见什么追兵。 月余之后到了蜀中地界, 偏在途中遇上一场瓢泼大雨。 便是在驿站歇脚的时候,听说了云安公主大婚的消息。 祖孙两个都有些讶异。 一般贵女从订亲到完婚,婚事筹备起来至少要一年半载,云安公主这等身份,婚事竟然行得如此匆忙。 白氏因帮着公主置妆,更明白嫁妆尚未备齐,怎么就这么着急完婚了? 外头下着大雨,驿站也趁机兼做别的营生,里头所坐的并非全是有凭引的官家人,也有一些像叶汝真这般的过路客商,都在议论这件事。 有个别人灌了几杯黄汤,说的话便渐渐往下流里去:“……别是咱们的公主不检点,被搞大了肚子,皇帝为了遮丑,这才速速把她嫁了吧哈哈哈哈……” 他身边的人接话:“谁知道呢,反正皇帝自己都乌烟瘴气,荒淫无道,公主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叶汝真听不下去:道:“口出污言,非议贵人,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她出门为着方便,照旧穿着男装,说话那人瞥了她一眼,只当她是个单薄书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你跳什么脚?难不成公主是你的相好?” “听说皇帝好男色,这哥儿生成这样,想必是打算去京城爬龙床吧!” “……” 叶汝真算是明白了,风承熙在民间声名不佳,一是因为姜凤声有心传播,二便是因为这些人渣以骂人为消谴,满口污言秽语,逢人便喷。 跟这种人扯再多也无用,叶汝真去找驿丞。 驿丞慢条斯理地剃牙:“醉汉说醉话,公子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叶汝真怒。 她张口就要把外面的家人唤进来,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头上避雨的斗笠都没有摘下,一直默默喝茶,此时忽然站起来。 他们两人坐在角落里不怎么显眼,一起身才显出身形的高大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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