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明已经是向她托付后事。 “陛下……”舒嫽只说了两个字,喉头便哽住了,她知道皇上的话句句属实,然而还是心中不忍。 这时公公在外面通报“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皇上烦躁的一挥手“朕不见。” 外面便没了声响。 舒嫽此时不敢说什么,一切尘埃落定,不见便不见罢。 熟料皇上看着她,竟然慢慢的笑了,语气颇为自嘲“朕一见他,就要想起他的母后,朕心烦的很。” 接着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这些年,他也可怜。只怪他同他母亲生的太像,性子也像,明明小的时候,他还是有几分像朕的……” 皇上的目光望向殿门,似乎能看见太子殿下的模样一般。 他视线已经不大清明,透过模糊的光影,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熟稔万分的影子,夏日里天热,那人只穿了一件淡粉的衫子,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她察觉有人来到,慢慢抬起头,见是皇上,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来行礼。 那不算是一张绝色的脸,然而很温柔,一双眼睛纯净如泉水,用老人家的话来说,就是面善。 皇上原本刚在朝中与臣子生了气,可一见到皇后,心中愤懑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他想,自己的皇后很好,自己不要许多后宫佳丽,日后同她生几个儿女,白头到老便很足够了。 后来她有了身孕,皇帝高兴异常。 可皇后身体一直不好,纵然已经千般万般的小心调理,生太子时还是难产,差点丧命,皇上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保了母子平安,立刻命人拟好诏书,将刚刚落地的小皇子立为太子,同时大赦天下,说要为皇后积福积德。 只是虽熬过了这鬼门关,皇后身体还是不可挽回的衰弱了下去,不过一个月之后,整个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 恭哀皇后去世的前一晚,皇上来到了皇后宫中,他怕惊扰了她,没有命人通报,自行往寝殿去了。 他放轻脚步来到门外,听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 他的小妹晋文公主在里面,他知道小妹同皇后自小便相处得好,于是特意派人将她接进宫来陪着皇后。 皇后用那虚弱不堪的声音说:“我要去见他了。” 话很轻,却一字一句的扎进了他心里。 不用更多的言辞,皇帝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皇上一直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的,她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 然而他是帝王。 他要什么,只需一句话,他一道圣旨,威远侯家的大小姐便进了宫,而她原本的未婚夫婿,不堪受辱,郁结于心,皇帝大婚三个后月便去了。 皇后为人温柔和顺,一日比一日更得他心,这么多年下来,他给她后位,给她荣宠,二人相敬如宾,他以为皇后已经忘记了那个青葱岁月里的过客,却原来,她的温柔,不过是本性,或许还出于畏惧,她的悉心照顾,不过是把这当成了分内事,一直以来的相敬如宾,原来真是相敬如宾。 皇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反应过来只剩苦涩。 第二日,皇后离开了人世,她走得那样安详,似乎对这人世毫无眷恋,想必是真的急着去见黄泉那边的那个人了。 从前他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从此后,他便是拼命的去恨着她了。 楚明则一生下来便是太子,这是因了他母后的荣宠,可他出生一个月后,便彻彻底底失去了父皇的疼爱,也是因了他的母后。 刚开始的时候,皇上对这个孩子尚且存有怜惜,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是那个人留给自己唯一的血脉,然而太子明明是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却越发的像他故去的母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相似到了极致,这边由不得他不去迁怒了。 九五之尊,从来生杀予夺,八百辈子的求不得,怕是都应在了这一人身上。 叫他如何心甘情愿。 不知多久,皇上收回目光,疲惫的吩咐一句“你下去吧,明日再入宫来,朕还有事要交代你。”之后便不再说话。 舒嫽从宫中出来,看到崔绍站在那里。 她腿脚不便,一路上都是崔绍照顾,她固然排斥,然而心乱如麻,也没这个力气抗拒。 她方才刚从皇上那里得知一些事情,此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还好崔绍没有多话,见她出来,上前一步扶住她,一路将她扶上了马车。 舒嫽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透过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看着外面的街道,这条街道她无比的熟悉,这些年来不知走过多少次,此时却恍若隔世一般,天色阴沉,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 崔绍忽然唤了她一句“绾绾。” 她心神不属,懵懵然回过头去。 崔绍捏住她的下颌,右手按住她的后脑,强硬的吻了下去。 舒嫽开始时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便开始猛烈抗拒,崔绍却似发了疯一般,捏得她下巴生疼,毫无顾忌的掠夺她口中的空气,直到她快要窒息才放开,然后死死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侧,语气焦急又带了些压抑的痛苦“绾绾,别推开我。” “我想你。” 舒嫽怒不可遏,用力的挣扎了一下,崔绍闷哼一声,稍稍松开了怀抱。 舒嫽这才发现,他胸口处的布料,竟然渗出了血迹。 这样的鲜明刺目的血迹,总不至于是自己推出来的,舒嫽也顾不上许多,扯开他的衣襟查看,只见他胸口似是受了伤,虽然做了处理,然而想必是方才大幅度的动作使得伤口开裂,洇开的血迹越来越大。 舒嫽面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没有回答,舒嫽冷静了一下,然后问道:“是皇上?” 崔绍依旧无言,却等同默认。 他毁了皇上最心爱的儿子。 皇上心知肚明,却不能明着处置他。 南书房里,皇上拔剑出鞘,毫不犹疑的刺进了他的胸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真的杀了他,又能怎样。 崔绍第一次见到皇上那般愤怒扭曲的样子,胸口被剑身没入的地方传来剧痛,崔绍却不在意,他看着他,似乎还从中看出了不易察觉的颓唐。 皇上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你,你这是在报复朕?为了什么?为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为了朕勉强你辅佐秦王,还是什么?你不怕死吗?” 崔绍的喉口一阵腥甜,他拼尽全力才将鲜血咽了回去,勉强开口,字句缓慢却清晰“皇上,您是天子,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可以为所欲为,”他紧咬着牙关“哪怕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犯下的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还有。”他接着道,眸间风云翻涌:“你不该拿她威胁我。” 皇上骤然拔剑,崔绍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跌在地上,鲜红的血终于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皇上冷冷的看着他“你好本事。滚出宫去,崔绍,朕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活下来。” 幸而那一剑刺的偏了些,没能要了他的命。 崔绍苦笑“皇上替你出气了。” 舒嫽这时候无暇同他玩笑,对着外面车夫大声道:“去崔府。” 舒嫽从崔绍那里回来已经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命下人传了郎中来看,只说是伤口开裂,并无大碍,重新上了药就没事了。 舒嫽本就有伤在身,连着赶了许久的路,今日又这样的一番折腾,整个人疲惫不堪,粗粗洗漱一下便睡了。 睡到半夜,舒嫽无缘无故的突然惊醒,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幕里传来沉厚的钟声,舒嫽感觉自己的心猛然一坠,翻身起来便向外跑,一开门便见着了管家匆忙赶来,连伞都未打,一见她,便跪了下来“小姐,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雨越下越大了。 这是昭和二十六年的暮春。
第47章 “启禀皇上,前往邻国的使臣明日动身,仪典已经准备好了。” “此事丞相一手操持,近些日子多有辛苦。” 原本负手背对着她的人说着转过身来,其实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然而金冠龙袍,生生带出了三分威严。 舒嫽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先皇去后,太子殿下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楚明则登基之后,下诏将秦王夺爵流放,之后复了舒嫽的丞相之位,裴兰阶也从江州调了回来,继续做他的翰林院大学士。 皇上抬手示意她起身,盯了她半晌,道:“这些年来你为朕殚精竭虑,朕还未曾好生谢过你。” 舒嫽依旧道:“这是臣该做的。” 楚明则无奈的摇头,从前他尚是太子时,舒嫽一直生怕僭越,如今他登基为帝,恐怕她就更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了。 他打量着眼前人,神色变得越发古怪,似乎有些羞赧,有些犹豫不决,他最终,轻轻的道:“其实,朕原本以为,你会成为朕的妃子。” 舒嫽一抖,吓得俯首在地:“微臣万万不敢。” 她其实并非未曾觉察过太子对于自己那丝非同寻常的情愫,心中再明白不过,那并非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他那时孤立无援,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他只是太寂寞。 可日后他坐拥天下,朝中大臣个个为他驱驰,无数美人随他喜欢,哪里还非要自己不可。 舒嫽大胆的说了一句“舒嫽才疏学浅,只能为臣,不可为妃。” 楚明则被她这句才疏学浅逗笑了,微微点头“后来朕知道了你同崔绍的事,也便死心了。” “崔绍昨日在这里同朕说,愿与朕君臣相得,善始善终。” 崔绍读圣贤书长大,心中从来都有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的祖父与父亲死在帝王的猜忌之下,自己与先皇周旋,最后剩心灰意冷,索性扶保了太子登基,他背负着崔氏的悲剧,却想以一己之力,实现先祖没有实现的愿景。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共治一片太平盛世。 舒嫽点点头“微臣以为,崔绍此人可堪大用。” 楚明则点头“朕也是如此想,丞相当真与朕心意相通。” “皇上说笑了,微臣不敢。” 看着舒嫽一脸肃穆,楚明则万分无奈的挥手“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舒嫽回相府换了一身常服,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逛了起来。 自先皇驾崩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忙得团团转,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甚至连该有的悲伤都被冲淡。 此时她环顾四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往日依旧,百姓的日子简单,只需要小小一方天地,便可安居乐业,可自己身为一国丞相,却不敢有片刻松懈。 儿时在父亲膝下承训,一心金榜高中,扬舒家门楣,一朝入朝,便是伴君如伴虎,父亲去后,自己继承他的遗志,辅佐太子,在波谲云诡中如履薄冰,如今太子终于顺利继位,自己却依旧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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