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江南平叛的时候,出了一些事故。”高显扬平静问,声音有着多年为将有的浑厚与沉重,一开口便有些发号施令的味道。 “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死。” “父亲虽退身朝堂,但仍手眼通天,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 又何必再来问我。”高行修冷冷道, “不过我好歹算是高家的独苗,我若死了,高家一脉也就此断了,父亲还不趁着老当益壮再生一个,可别让断子绝孙这个名声砸在你的手上,到时候到了列祖列宗面前,你也不好交代。” 气氛忽的沉了下来,凝滞的不见一丝波纹。 两人剑拔弩张惯了,又是承受能力极强之人,这点言语相讥根本算不上什么。高显扬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并不见怒,缓缓道,“说起来,杨修文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甘愿给人当刀的工具罢了,你可知道他身后的是谁?” “还在查。” “听说你还掳了一个女人?”高显扬话锋一转,冷冷道,“高家不养外室,你不要丢人现眼。” “是。”高行修冷冷道,“那是我的人,你不要动她。” 高显扬冷笑了一下。 依旧是不动声色的一张脸,教人看不出一丝情绪。就连一贯深藏不露的高行修在他面前,还是泄出了几分年轻出来。 “江南水乡的一朵莲,多么的柔美娇弱。”高显扬缓缓道,“就像你小时候喜欢的那些花草鸟兽一样。要是放在以前,我是一定会杀了她的。” 高行修猛然看向他,将拇指压在了剑鞘上,眼底的杀气如两道雷霆直刺而去。 高显扬也转身面对他。山雨欲来,连风都沉了下来,天幕恍惚间也染上了丝丝阴霾。 两人在飞瀑之下无声对峙,一个不慎便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刀光剑影。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高显扬静静看他,平静中带着傲然的轻蔑,“就算你的心里再不承认,但你终是成为了你曾经最为讨厌的模样。如今的你一遇到事情,想的不再是思考和解释,而是毫不犹豫地拔剑,杀戮已经成了你的本能,这样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高行修沉沉看他,冷冷道,“这还要多谢父亲。我能成为这样,还要多谢父亲多年的培养。” “修儿,到了如今,你还是认不清。”高显扬缓缓道,“血脉是你永远更改不了的事实,从生到死,我终究都是你的父亲。怪就怪你生错了门第,生在了将门之家,只要你姓高,就总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命运。总有一天你会认清楚,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是该感谢我,感谢是我把你塑造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而不是像现在,像个气急败坏的懦夫一样,在这里对我挥剑相向。” 高行修抿着唇,死死盯着他,面色愈发沉重。 高显扬面色无波无澜,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陛下有意属你为驸马,你是怎么想的?” 高行修又不说话。 “过一阵子我会回京,”高显扬又道,“下一次便是陛下的寿辰,若是他在寿辰上提起这件事,给我想个两全的办法出来。” “父亲尽管放心,此事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高行修讥讽道,“在父亲的眼里,高家的荣耀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我若是尚了公主,这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可不能让高家满门的基业,断送在我的手里,您说呢?” “你是我的儿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高显扬冷笑,“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若不是陛下的意思还在上面压着,你恐怕早就——” 他顿了顿,继续道,“看在她还有点用的分上,我可以放过她,不过你记着,一切都以高家的利益为先,你若是哪天不知好歹,我不会对她心慈手软。” 高行修寸步不让,目光染了些寒,“我既然敢把她带回来,你就不会动到她一分一毫。” 高显扬注视着他脸上神色,悠悠道,“真是好一番痴心,你的母亲若是看到你现在——” 高行修陡然拔高了声音,“不要提我母亲!” 高显扬住了嘴,平静看他。 高行修怒目而视,“她因你而死,你如今告老还乡,竟然还有脸住在她曾经的故居,你有什么脸——” “因我而死?”高显扬冷冷道,“如果当初是你落在他们的手上,我一样会杀了你。” 高行修喘着粗气,双眼染上猩红,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为将,就要随时做好死的觉悟,身边的人亦是。”高显扬缓缓道,“怎么?如今你是做上痴情种了?” “你以为你把人密不透风地护的好好的,就躲得开那刀光箭雨了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获得救赎,你手上沾的血,只会将她染脏,她拯救不了你。” “只能陪着你一起陷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高行修沉默不语,只是死死盯着他。 良久后,他缓缓道,“我不是你。” “永远都不是。” 高显扬敛了敛眉头,突然感到有些身心疲惫,他过身,重新看向山谷飞瀑。 “滚。”他淡淡道,“给我滚。” 高行修默默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不动如山的巍峨背影。 他眸光一转,遮住眼底的灰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每次小将军和老将军见面都很不愉快,杜齐早就远远地候在了外面,以备突发状况。看到高行修出来后,他急忙迎了上去,看着高行修沉的能拧出水的一张脸,犹豫道,“将军……” “把她叫过来。” 高行修语气沉沉,说完之后,他直接去了祠堂。 高家的牌位都在京城,这里只供奉着一个人。 他的母亲。 苏婵被杜齐叫来的时候,高行修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默默举着香,背对着她。 他的背影看上去不似以往,有些落魄,有些寂寥。苏婵站在门外,默默看着,恍惚了一下子。 她看出来这里是祠堂,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心中犹豫,默默看着森严的里面,静立在门口,并不想擅自闯入。 高行修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进来。” 苏婵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她来到他身后,看到他的旁边还放着一个蒲团,他冷声道,“跪着。” 苏婵不明所以,他的侧脸晦暗而阴沉,她默默收回目光,不敢说话,轻轻跪了下去。 高行修把三炷香放到了她的手里。 他始终看着灵牌,并没有看她,淡淡道,“这是我的母亲。” 又自顾自对着空气道,“这是苏婵。” 苏婵静静望着冷冰冰的牌位。 这是……高行修的娘? 他带她来这里,什么意思? 苏婵心中复杂。所以他带她来杭州……是为了祭拜他的母亲吗? 她忽然觉得很沉重,沉重的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越来越困住了她,让她更加看不清前路。 这感觉让她现在就想逃离这个祠堂,逃离这个地方。 两人默默地拜完,高行修将她拉起来,牵着手带她离开了祠堂。 他仰头望着远方的远山碧水,神色无波无澜,微风吹起他的长发。久久不语。 “明日出发。去京城。” 苏婵的眼眸渐渐黯淡了下去。 她终是要离开江南之地,去往那个曾经向往过、却始终遥不可及的皇城,可是此刻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缄默无语的阴霾将她包裹。 眼中那碧波蓝天也一点点失去了色彩,她望着天幕,默默应了一声,失去了表情。 。 天子之怒从皇城一路传到了西塘这个平凡的县城。 平静的湖面终是泛起了滔天雷霆。季先明科举证实作假,被夺去了成绩,世代永不许再科考,不过短短数月,大到知县、小到季云天这样的县丞,凡是有牵连的人纷纷下马,西塘首富季家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几家欢喜几家愁,相对于季家的家破人亡,李家则是重新获得了盼头。 李怀玉的名字重新列进了榜单中,作为秋闱的一甲。 李母欣喜若狂,连中风都好了一半,抱着李怀玉的胳膊,只一味激动地哭。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们一家可算是熬出了头,她怎能不高兴。 李怀玉只是淡淡一笑,不见半分涟漪。 他拒绝了李母现在便入仕的想法,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继续参加明年的春闱。 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不会被人摆布,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明白了,这一次,不是为了李母,不是为了任何人,他只为了自己。 自己的前途是苏婵用自己为他换来的,他绝不能糟蹋。 总有一天,他会走入那个最尊贵的朝堂之上,他会登朝入仕,直视龙颜,他会用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向那个男人,直到与他平起平坐,让那双高傲的眼再也无法忽视他,让他一字一句地记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他一定会。 。 每次再见高显扬,高行修当夜都会做噩梦。 那些快要令人窒息的粘稠将梦中的他周身裹住,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双双狰狞的手,快要将他缠的喘不过气来。那种溺水的失重感又涌上来了,他无力地跌在水里,浑身湿淋淋、汗津津,肺撑的马上就要爆炸,他的视线里看不到一线光明。 苏婵在半夜被他惊醒,身边的人一直在发抖,浑身上下全是冷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像一个痉挛的疯子。 她吓得不轻,感到陌生又恐惧,这恐惧教她发抖,她从来没有见过高行修这个样子。 她心跳如雷地点了烛台,帐内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男人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然后一切安静了下去。 他睁开了眼。 苏婵死死看着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高行修默默盯着头顶的帷帐,然后缓缓一动,他目光一转,冰冷的眼眸直直盯上了她。 苏婵吓得呼吸都停了。 “将军……”她强自捺住恐惧,轻轻道,“你怎么了……” 高行修不发一语地盯着她,黝黑的眼底没有任何的情绪,麻木又沉寂,在烛光下泛着危险的光,面无表情的样子森然的像是一个鬼。 良久后,无声盯着她看了一会,他终是晃了晃眸光,朝她轻陷而来。 怕会更加激起他,苏婵拼命忍住逃跑的欲望,一动不动放弃了挣扎,被他一把抓进了怀里。被他死死地抱住,她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浑身透着一种禁锢的疼痛,男人似是要把她折进他的身体里。 “将军……”苏婵艰难地挣扎,连声音都不敢太大,透着些小心翼翼,“松一松……” “让我抱会……”他声音低哑,全身将她紧紧地缠住,男人浑身没有一点热气,连汗水都是冷的,一点点融进她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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