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默默想着,突然眼瞳一顿。 他看到了高行修手里的手帕,他的目光定住。 他的手帕上绣着一朵梅花。 梅花傲立枝头,针线细密,仿佛栩栩如生。 他认出了那绣工。 不会错的,那绝对是苏婵的手艺。因为在他的身上,也有着这样的一方手帕。 手帕看上去有些陈旧,边缘有些开线,似乎是被主人经常摩挲所致。 他没想到他会将苏婵的手帕随身带在了身上。 李怀玉看了一眼高行修,心情突然有些更为复杂。 他嗫嚅了一下嘴角,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良久后,他闭上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默默走出了帐子。 . 杜齐率兵有条不紊地疏散着城中的百姓。 神色仓皇的老少妇孺们举家逃离这个生活了无数世代的土地,踏上了未知的路程。 高行修打开城门,骑在高头战马上,率兵缓缓向前方行去,他高大的身影与逃难的百姓背道而驰。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远远的天际线,开始有尘烟升腾起来,然后越来越多,天际线逐渐形成了一片长长的黄沙屏障。他知道那是北狄的兵马。 过了三日,他们最终还是追来了。 “如果我死了,你暂领虎符。”临行之前,他对杜齐留下了这句话。 城墙之上放好了满满的火油礌石,每一块垛口都安置了数不清的弓箭手,他们在整齐划一地等着来自高行修的一声令下。城门前的士兵列成一道长阵,蜿蜒地守住整片城墙。笙旗猎猎飞扬,铿锵的风声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高行修骑在高头战马上,站在所有兵马的最前面,目视前方。 为了这场胜利,他做足了一切准备,所有的人力物力都用上了,破釜沉舟,倾尽了所有,他知道再没有抵挡第二次的能力了,他们只能去赢。 “将军,我不明白……”脑海中又浮现出杜齐的质问,压抑了几日的怒意与不解,似乎终是忍不可忍,“……是您一直在告诫我,作为统筹千军的将领,切莫因小失大,感情用事,这是为将的大忌。将军以前训诫我的话,我一刻也不曾忘记。” “……城中的百姓固然重要,但是后方的成败得失将军不会不比我更清楚。一旦北狄过了这道关卡,粮草堪忧,后面更是数不清的腥风血雨在等着我们。” “……我是您的兵,从小便跟在您身边,您的一言一行,我自认再没人比我更了解。是将军给了我第二条命,您是将,亦是我兄,您的命令,我没有不去遵守的道理。但是这一次……我实在是无法认可,更无法接受,您将您自己的性命轻易放在这里!” “……当断则断,才是大将之风,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告诫我的!可为何将军如今却换了态度!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若是照他以往的做法,他的确是不会去管这些的。如今已经陷入被动,他不会再因为一个小小的边陲之地而失了战机。 以前的他,在乎的是“降服”,是“胜利”。为了这两点,他可以不择手段。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只要是有利于胜利的东西,在他眼里皆可利用抛弃,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 那场会议开始之前,他曾举目远眺,沉默地目睹着逃难的无数人群。他们举家迁徙,狼狈不堪而面黄肌瘦,脸上尽是战乱带来的狼狈与恐惧。 人群里他还看到了一些搀扶着的女人,她们抱着怀里的孩子,不断地安抚着,巨大的人潮之中如同一株纤细的蒲苇,随风一吹便轻飘飘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她们紧紧抱着孩子,混乱的车马也没有让她们撒下手。 他立在城墙之上,久久地看着,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可以放着一座城池不去管,为了日后的胜利,他会果断选择抛弃掉它,连同城中残余的百姓。 他不会有丝毫的愧疚,这就是他们的命,而他也选择了让更多的人去活。在会议之前,他是这样信誓旦旦想的。 可是在会议中,在众人争论的当口,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啼哭声…… 那是远去的难民中,那远去了的婴孩。 他离开了家园,惶然无助,只有母亲陪着他,和他一起面对今后未知的陌生和危险。 他在那一刻,心渐渐沉默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了阿婵和她的孩子。 那个他和她的,未出世的孩子。 烟尘四起,铺天盖地的马蹄声越来越大,是北狄的兵马越来越靠近。高行修岿然不动,缓缓拔出了背后的长剑。 这些天他也不断地想过,若是他以前不认识苏婵,若是她并不住在西里,而是土生土长在这边塞之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或许身怀六甲,或许怀里也抱着婴孩,和这些饥寒交迫的难民一样,在这城池之中寸步难行,惶恐等待着箭矢和死亡。 . 北狄将领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看到不远处的长龙,远远勒住了马。 他与高行修遥遥相望。 他认出来了,他绝不会看错,此刻隔着几百米与他对视的男人,正是那个收割了无数北狄英魂的大齐战屠,那个令北狄的士兵们闻风丧胆的高行修。 他身边的副将看着高行修身后比起他们连一半兵马都没有的列陈,大笑着说了句什么,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放荡笑声。 他却没有笑。 他犹记得三日之前,年轻的王亲自为他送行,为他行祈福礼,他尊贵的手拂上他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庆祝他胜利归来。 他便知道,这一仗,不能输,只能赢。 年轻的王用他的手段和谋略征服了所有北狄人,从他厉兵秣马说要讨回故土的时候,所有的将士们便惟他马首是瞻。 他没有笑,热血在胸中冉冉沸腾,紧紧盯着对面的将领,露出狼一样的凶光。 北狄称他天生骁勇,神兵在世,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会将高行修的人头带回去,他会向年轻有为的王证明,他是北狄当之无愧的第一勇士。 . “记住!修儿,你是我高显扬的儿子,是以后的大将军,你以后的归宿就是战死沙场。将士马革裹尸,血战沙场,本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儿时一遍遍听到的,来自于高显扬的声音。 笙旗飘荡,焦躁的战马按捺不住地刨着脚下的土地,传来阵阵压抑的嘶鸣。 “……你要做将军,做陛下赏识的好将军!” “……你一定要比我更为出色!为了高家!为了你死去的娘!” 他从来都不怕死,他知道,每一次的战斗,都会有死亡的危险。从踏上这条路起,他早就从容地做好了准备。 高行修拔出长剑,目光淡淡,望着对面。 “记住!齐国将士,从不做无名之鬼。”他高声开口,所有的士兵都听见了。 “……任何情况下,只有你的命才最重要。你死了,他们全都得死,你活着,他们才能活。永远不要把你自己放在危险的位置……修儿,永远记住我的话!” 他当然知道这道理,但是他现在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高行修伸开长剑,犹如划开了一道长空,他的目光炯炯如电。 “我乃大齐上国左将军、左军都督签事、麟州刺史,高行修!” 他陡然拔高了声音,“来——” 说完之后,他挥了一下手,漫天的箭矢射向对面,如同荒漠中开出一场绚烂的密雨。 “……混账!你以后是要做将军的人!这些都是什么?都给我扔了!” “……你是将军,是以后要主宰千军万马的人,你现在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杀人!毫不犹豫地杀人!” 血溅在了地上,然后越来越多,溪流似的鲜血湿润了干燥的土地,成为一片斑驳的泥淖。这里干旱无雨,但此刻终是现出了一道红色的溪。苍穹掩盖了厮杀和硝烟的一切,经过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这里终将会成为一片新的世界。 “……从现在起,你要抛弃情感,你要习惯杀人,习惯决断,不被摇摆,不会愧疚,并且要习惯死亡。” “……杀了他们……修儿,不要犹豫,杀了他们……”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他已经忘记了。 疲惫的身体绷到了极点,似乎下一刻沸腾的鲜血就要在肌肤里喷涌而出,他不断挥剑,心里是一片平静的麻木。 对了……他好像始终忘了一件事。 他还一直没有告诉过高显扬,这种感觉,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会拼命,面对刀光箭雨的危险,身体还是会殊死的负隅抵抗。也许那是来自于求生的本能。 如今了无牵挂,再无夙愿,他终于可以平静地走向死亡。 想必对于皇帝,对于高显扬,对于死去的苏婵……这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脸上的血糊了一道又一道,已经快要看不清,恍惚中浮现出一道温柔的眼睛,似乎在含笑望着他。 她还是在恨着他吧,她曾经那么想离开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到了一个地方,她是不是还会远远地躲开他,不让他找到她。 时间和声音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突然间城门大开,周奉年策马冲了出来,他的身后带着无数兵马,如同狂风席卷。 他筋疲力竭,看到周奉年之后,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这时他的胸膛也被背后的长|枪无情贯穿。 他听到了不知哪里的尖叫声,他却似乎是感受不到痛了。他看到周奉年策马向他奔来,他的脸色简直雪一样白。 周奉年还很年轻,他一直觉得他不如杜齐心思缜密,但是他知道他关键时刻最为可靠,带兵打仗也最为出色。他需要鞭策,再好好成长几年,他会成为独当一方的将帅。 他已经安排好了以后的部署,有周奉年和杜齐在,他很放心。 他没有遗憾了。他只是太累了,累的很想大睡一觉。 鲜血从他的嘴角汩汩流淌,眼皮变得像千斤重,他的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也许……还是有遗憾的。 在最后的时刻他想。 如果他以前肯好好对她,好好和她讲话,会不会也不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一直都没有承认,他其实还是很想看她一眼,如果苏婵还能够活着的话。 他不想她死,他更想她活着。 如果她真的能够……他可以什么也不再去做。 什么……他也不做了。 只是远远的……就这样看她一眼,就好。 . 苏婵从噩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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