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耐不住陆老夫人坚持,便也还是设了个小小的家宴。 因男子们免不了要喝酒,便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眷们一桌。人到齐了,江容庭还特意过来女眷这边敬了酒,穿着身江晚芙跟他准备的石青圆领锦袍,腰间系了一枚宝相花玉佩,模样周正讨喜。 陆老夫人乐呵呵应了,道,“去吧,就当在自己家,别觉得拘束。” 江容庭含笑谢过老太太。江晚芙顺势起身送他,低声叮嘱了几声,“别逞强,喝不下就喝不下,别弄得自己不舒服,知不知道?” 她是看得出的,阿弟这一次来府里,表现得得体体面,简直算得上面面俱到,但并非是他本性喜欢出风头,不过是为了给她长脸而已。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十几年,她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虽觉得心中暖暖的,可到底是放心不下,怕他一个小人家家,硬要逞强。 江容庭只比长姐高一些,见长姐低声絮絮叮嘱着,也不像一般少年郎那样,厌烦长辈的念叨,相反,他垂着眼睛,听得很认真,几乎是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等长姐说完了,他才应她,“好,阿姐,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喝多的。” 他说完,江晚芙就陪他出去了,一出门,江容庭先喊了声“姐夫。” 江晚芙抬头,才看见陆则也在。他冲江容庭点点头,道,“我过来看看,跟祖母敬过酒了?” 江容庭以前是有些怕自己这个姐夫的,出身高门不说,能文能武,性情又有些冷。且姐姐是高嫁,他总怕姐夫什么时候欺负了长姐。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也是最怕的,就是这个了,后来姐夫跟他写信,指点他课业,他还很受宠若惊了一阵子,慢慢地,才接受了姐夫虽然冷冰冰的,但实际上却很关照他的事实。 再后来,姐夫又是找人指导他,信里又偶尔提到阿姐如何如何,不是那种刻意为之,就是那种下意识提起的,只言片语,却看得出,姐夫应该是对姐姐很上心的,他便也慢慢地崇敬起,自己这位做什么都很厉害的姐夫了。 江容庭忙站直了些,语气虽恭谨,却也不显得生疏,“敬过了。” 陆则双手负在背后,朝他点点头,“那你先过去吧,我跟你姐姐说句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显得心虚,大大方方地赶人,闹得江容庭莫名冒出了一种,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的感觉。但明明阿姐是来送他的啊? 想归想,江容庭嘴上倒是很有眼色地道,“好,阿姐,姐夫,那我就先过去了。” 江晚芙刚刚看陆则这么说,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事,要同她说,等江容庭走了,她就朝院里的他走过去,仰起头看他,轻声问,“夫君找我什么事?” 陆则身上有点淡淡的酒味,大概是刚刚喝了点酒的。夏天天黑得晚,此时院子里也没有彻底黑下来,但灯笼却已经挂上了。隔窗里透出柔和的光,有趋光的小虫,闷头撞在窗纱上。 江晚芙看男人没有反应,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下一瞬,垂在身侧的手,就被一只大手给轻轻握住了。陆则握着她,就没有别的动作了,两人的手心贴在一起,亲密无隙的,十指相扣,眼下虽不是炎炎夏日,可也还是有些闷热的,这样握着,扣在一起的手,很快就生出点潮热了。 江晚芙本来大大方方的,脸上莫名也有点发烫,幸好没有旁人在,只有她跟陆则。她抿抿唇,深吸一口气,忽略掌心的潮热,低声道,“你也不要多喝,醉酒伤身,尤其是空着肚子。等会儿过去了,你先吃几口菜,垫垫肚子。” 陆则答得倒是很快,“好。”但却不见他松手。 再这么拖下去,等会儿祖母要叫人出来看了,江晚芙自然是丢不起这个人的,也怕毁了陆则在众人心里那个运筹帷幄世子爷的形象,便开口柔声道“你快过去吧,别叫二叔他们久等了。我也要回去了呀……” 陆则还是点头,“好。” 这回倒是松开手了。离去之前,又握了握她的指尖,细细的,尖尖的。其实他过来,倒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来接江容庭的,但看到她了,又有点不想走了。是他安排江容庭来京城的,但人真的来了,看见她为了旁的郎君,哪怕是亲弟弟,忙里忙外,注意力都在江容庭身上,他心里又不舒服了。说得直白些,就是醋了。 但他自然不会直白地说,自己吃醋了。那太幼稚了,他年长她几岁,本来该照顾她的,怎么还要反过来,叫她照顾他的情绪? 更何况,就是弟弟而已。 陆则在心里朝自己说着,抬起手,理了理面前人的鬓发,替她轻轻挽到耳后,声音温和下来,“你进去吧。我也回去了。” 江晚芙又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平和,和平日没什么不一样,才转身走了。 进了花厅,江晚芙正准备往里走,就看见裴氏站在窗户边上,看见她,朝后退了几步,她愣了愣,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被她看去了,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情,以裴氏的性子,也不会四处嚼人舌根,便也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大嫂。” 裴氏反倒有几分心虚,张口就道,“……屋里闷,我过来透透气。” 江晚芙理解地笑了笑,关切问她,“要回去了吗?还是我陪你再站一会儿?” 裴氏忙摇头,“不用了,回去吧,别让祖母等久了。” 她这么说,江晚芙便也点头应,看裴氏没有带丫鬟出来,脚下又不算亮堂,便扶了她一下,搀着她朝里走。进了里间,屋里便亮了,她也就轻轻松开了手。 两人落座,女眷们继续说着话。一直到戌正,陆老夫人才叫了身边的嬷嬷,道,“你过去跟二爷说一声,该散了。明早还要去衙门呢,别喝得烂醉,误了正事。” 嬷嬷过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道,“二爷说知道,奴婢瞧着,爷几个都还好,是喝了些,但没醉。醒酒汤已经送过去了。” 陆老夫人便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脸,朝庄氏道,“老二最近行事稳重多了。” 庄氏不知道说什么好,陆二爷最近的变化,她也看得出,换了以前,他肯定是要喝得烂醉的。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一把年纪了,她还要去管他吗?索性便笑了笑,无所谓地道,“您说的是。” 老太太起身,众人送走她,又送走永嘉公主,剩下的才自顾自散去了。江晚芙跟裴氏倒是同路,两人都要过去接人,江晚芙是去接陆则和弟弟,裴氏则是去接陆致。 到了侧厅外,小厮们打着灯笼,搀着几个爷出来。 江晚芙等了一会儿,便等到陆则和阿弟了。两人果然都没醉,也没要小厮搀着,走路稳稳当当的,江晚芙才松了口气,迎上去,先看了看弟弟,闻到一股酒气。 江容庭有些心虚,朝后退了退,有些羞赧道,“阿姐,我身上有酒味,别熏着你了。” 江晚芙摇摇头,叫了立雪堂的小厮,“你搀着舅少爷些,注意脚下。” 她再去看陆则。也是一般,神智清醒,但眼睛瞧着,比平日水润了些,湿漉漉的,什么沉稳啊威严啊,也就看着能唬唬人。她上去扶他,主动握住他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 “大爷——快快,扶着些……” 江晚芙听到是裴氏的声音,忙回过头,就看见果然是裴氏。她俯身弯腰,扶着喝得醉醺醺的郎君,身边一个嬷嬷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道,“夫人,您小心些,让小厮扶吧。” 江晚芙看她那个伺候的小厮,笨手笨脚的,裴氏身边除了个嬷嬷,也没有带人,正想着要不要替她喊一个小厮过去,就见陆致已经站直了。天有些黑,她没怎么看清,只看到陆致站直了,裴氏也后退了几步,嬷嬷也不再大呼小叫了。 也有机灵的小厮上去,扶住了陆致。看来应当是不要紧了。 江晚芙看没什么事,就回了头,准备带陆则和阿弟回去,还没开口,便见身前人身子晃了一下,脑袋落在她的肩上,虽是落下来的,但力道并不大,倒像是特意卸了几分力气的。 江晚芙没多想,虽在外头,不好意思这样亲近,却更关心陆则的感受,碰了碰他的脸,觉得有点烫,大概是酒气上涌了,“夫君,你不舒服吗?” 陆则闭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温和下来,“头晕。” 江晚芙难得见这样的陆则,牵了他的手,低声道,“那我们回去吧,回去再睡,好不好?” 陆则也没说好不好,只是靠了一会儿,便站直了。江晚芙便带着两人,从另一侧走了。 回到立雪堂,惠娘知道肯定要喝酒,早就便热水、醒酒汤之类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给江容庭的院子,还没收拾出来,他就先住在立雪堂的客房。江晚芙不放心他,安置了陆则,叫了惠娘守着,便去看了阿弟。 立雪堂的厢房不怎么用,一般国公府来客人,也有别的院子给他们住,不会住到立雪堂来。但这里的东西,却是很齐全的,连装饰的梅瓶都有,不知道哪个小丫鬟收拾了,还插了两支海棠花,旁边摆了盆蛇目菊。 她在外间坐了会儿,顺手把弄乱的茶杯给收拾了,江容庭就从盥室摇摇晃晃出来了。江晚芙听到动静,才走进去,江容庭正擦头发,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是长姐,一下子站得规矩了,喊了声,“阿姐。” 江晚芙皱皱眉,走过去,接过帕子,替他擦头发。 江容庭本来还想婉拒几句,结果阿姐一给他擦头发,他就想到小时候,不舍得推开了。他乖乖坐在墩子上,低着头,方便长姐的动作。 江晚芙边替他擦头发,边道,“你这习惯不好,晚上既洗头发了,就一定要擦干,别总是懒得弄,糊弄一下就算了。湿气入脑,可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容庭乖乖听着。他今天其实没喝什么酒,就喝了几杯,剩下的,别人要敬他,姐夫就替他喝了。但大概是酒量浅的缘故,脑子还是有点晕,他忍不住低下头,靠在阿姐腿上,忽然就忍不住了,低低叫了声,“姐——” 江晚芙被他这声依赖的“姐”,叫得一愣,以前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祖母刚去世那会儿,阿弟也是这样,靠着她,流着泪,叫她姐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执拗地道,“阿姐,你别怕,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你等等我……”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难。继母算计他们,是丝毫没有顾虑的。在苏州,他们势单力薄,也不像现在,她背后有个国公府,阿弟身上大小有个功名。那个时候,真的是很难的,用一句相依为命来形容,真的一点都不为过。 江晚芙一颗心都软了,她听阿弟这样喊她,怕他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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