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大爷笑呵呵应声,走到萧蔚面前却故作肃然,“大人,吃饭就好好吃饭!夫人都发话了,拿来吧!” 萧蔚转头觑一眼余娴的神情,把东西给了大爷,默然拉着椅子凑近余娴,轻声道,“夫人说的对。” 原来佯装生气就可以让他服软,不叫她劳什子“余姑娘”。余娴耳梢一红,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起碗,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萧蔚抿唇浅笑,下一刻,耳畔听得“咔哒”一声熟悉的脆响,他愣愣地转头看向声源处,余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大爷沉眉凝眸,聚精会神地盯着掌心,那里静躺着的匣盒应声而开。
第69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 “嘿呀?”大爷露出笑容, 猛拍了下后脑,“还真是这样!”他将匣子往余娴的方向递了递,“喏, 夫人,不用多花钱找机关师傅了,解开啦!”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大爷就解开了?余娴瞠目结舌,顿时觉得吃饭再重要也没这稀奇重要,当即放下筷箸, 与萧蔚一同迎上去,接过匣子查看。立侍一旁的良阿嬷和春溪面面相觑, 也露出震惊的神色,前后快步跟上余娴。 匣中放着一把精致的金镶玉同心锁, 并一封贺信, 余娴暂且无暇细看,交给春溪保管。萧蔚已拿起打开的匣盒翻转探寻,比着曝露眼前的机巧关口再动脑, 终于看懂了些许玄妙。锁扣大开, 他才能窥破,大爷却只须瞧一眼关口, 立即就知道如何作解。萧蔚和余娴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微妙。 “大爷, 您会机关术?”余娴晃了晃匣子,“为何从未同我们讲过?分明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呀!” “是么。”大爷摸着后脑勺, 疑惑地自言自语, “我好像很久没碰过这东西了,还是说从未碰过……怎么会晓得呢?我也不晓得啊。” 这回答让余娴愈发糊涂, 想到什么,她又翻至雕刻图样的一面,“还有白日里,我曾说过您画的稿图和我阿爹雕的图样很像,如今他又雕了一方来,您看这一尾锦鲤,是不是一模一样?” “确实一样,可能因为我曾看过市面上流行的锦鲤图样稿,脑子里只晓得这个画法,也许你爹也看过,画得一样不足为奇。”大爷解释了一番,确实令人信服。 “那机关术呢?我阿爹的机关术是世间一绝,有自己的路数,若非从官,独开一山称师收徒也是配得上的。”余娴点出问题所在,“饶是您会机关术,若非研习过阿爹的路数,也不可能只看了一眼就解开了。” 良阿嬷同样盯紧他,目光如炬。 “我……”大爷的神色亦陷入迷惘,“我真的不知道,我把从前很多事都忘了,只是偶尔想得起些零碎的,但大多时候,等我糊涂了,又会把想起的事给忘了。隐约晓得以前给人管家时,也研习过机关,或许研习的正是你阿爹的机关?” 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 “既然如此,我有个疑问。”萧蔚眸光微凝,“您偶尔会想起从前的事,却为何不在记起时,拿纸笔将回忆书写下来,待糊涂时再拿出来看,用以拼凑信息呢?这样对您恢复记忆也有帮助,不是吗?” “对啊!”余娴附和点头。 大爷摇头,倒嘶一口气纳罕起来,“我也不知道啊。” 问至此处,算是走到瓶颈,大概是都想到了此事别有隐情,谁还没有几个不足为外人知的秘密呢,遂不再逼问。 夜深时,卧房中,余娴坐在桌前,将阿爹送的贺礼摆出来仔细品赏,金镶玉同心锁,自有金玉奇缘,同心协成的意思,匣盒是生辰礼,独给她一人,同心锁则是乔迁贺喜,给她和萧蔚的,可旋转拆分为二,各执一半。萧蔚坐在一旁审阅公务,余光时时注意,料到她要将其中一半给自己,不待她递出,就自觉伸出手。 为了方便公文翻页以及防护指间生茧,他双手最修长的两根指上都缠着两指宽的素白绷带。此时摊手勾指,牵动绷带弹晃,如他今夜身上熏的兰香所散发的幽幽小调。 半晌,她并未将同心锁交到萧蔚的手中,反而在他狐疑看过来的时候,将自己的下颌放到他的掌心,然后抬起一双明眸望着他,恍如新婚之夜那般。 熟悉的画面浮跃脑海心间,萧蔚同样收拢掌,这次不再纠正她该去喝合卺酒了,他只是很认真地端详她的脸,看得深了,眸中也倒映出她的面容。 正视自己怦怦而跳的心,就会发现,心如枯木新芽,亟待命中注定的人来掐尖儿炒一盘茶,沏得浓香四溢,一饮而罢,饮茶人欢喜,心也欢喜。萧蔚垂眸收眼,兀自一笑掩饰彻底投降的心。余娴也将脑袋抬起来,不好意思地搅着指尖。 相知相通,亦是百转千回。第一次谈恋爱,不论到了什么份上,总是羞涩些。 搁置一旁的朱砂笔已被地龙烘得干涩,他并未再执起润墨,只与她静坐半晌,才教余娴发现他一直用余光偷窥于她,细看公务簿上一笔未有,倒是稿纸满篇,横七竖八写的不过都是些废话,稍探得一句“绿水酣眠掬煦日,白谷揽怀握春风”已是最正经的了,不过没肯写出后两句露骨的“红绡龙烛缭乱时,恰闻鸳鸯夜啼声”,不写,正好让人遐想连篇,其他的都是诸如“余娴,好看”“最好看”之类。心念一动,她抿唇忍笑,却见萧蔚忽然挑眉,转头正视,她装模作样地扇风,“这、这房中好热啊。” 摸一摸匣子,又碰一碰茶具,也不晓得在忙什么,被心上人盯着,总是会很忙的。萧蔚便饶有兴致地撑着额,故意盯着她,看她到底要忙些什么。最后余娴拿起匣中的信封,自言自语道,“不晓得阿爹跟我说些什么呢,一直没看真是失礼。” 话题岔得生硬,萧蔚噙笑了然,不动声色地朝她挪近许多,“一起看看吗?” 幽兰香拂过她的鼻尖,她轻嗅了番,便有意捏着衣襟,轻抖了抖自己的绸衫,佯装燥热。 耳畔便传来萧蔚沙哑的声音,“知道了,闻到了,和我一样…我就是熏了你的香,我故意的。” 他承认了,余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萧蔚垂眸见她侧颜明显翘起的嘴角,便继续撑着额看她,彼此都回味着想了一会方才各自的心眼,两人同时失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余宏光的信很厚,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放了个折子进去,长长一沓叠起。余娴右手执一端,左手展开,并不能展尽,便多借了萧蔚的一小半臂去展。 这封信,从拆开时就感觉不对劲。扑鼻而来的腥味,折子很旧,封面浸了血水似的透红,陡一展开,大片的黑红色触目惊心,一个硕大的“杀”字横陈,几乎跨占了六页之多,剩余三页并非折子原稿,而是与前面拼接而成。无论前后,纸底皆泛黄褶皱,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却无一页缺损。 余娴被这个仿佛要蹦出纸页的“杀”字吓了一跳,虽只一字,一撇一捺却书尽滔天恨意,仿佛下一刻就有鲜血从字间迸射而出。而后三页,也用鲜血写了硕大的两字“陈桉”。 余娴的眉头一紧,赶忙认真分辨被血字遮掩住的原稿。 “是人名。”萧蔚已分辨了一会,得出结论,“前面六页,是与余家祖上狼狈为奸的高官名单。” “不光是这样!”余娴指着后面三页,惊道:“是生死状!” 前六页,是阿爹当年被追杀,冒死也要献给陛下的高官名单,满满当当六页之多。后三页,是阿爹的字迹写着“自愿参与‘毁玉’计划名单”的生死状,原稿上,只有阿爹一人的名字和手印,他空了三页之多,以为会有许多人附和于他,但空空如也,独路难行,却不得不行。后来阿娘用鲜血在这三页写上了自己的大名“陈桉”。仿佛刻意为之,她一人的名字,霸道地占满三页。 余娴觉得,阿娘也许是想告诉阿爹:“我一人,足抵千军万马。” 萧蔚觉得,阿娘还想说:“无须担惊受怕,你非独路。你看,你的生死状上,亦是满满当当。” 前后拼接,便是高官暴毙的真相。也是阿娘与阿爹站在一线,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开始。 这个“杀”字,定是阿娘拿着大刀冲到鄞江,砍下第一人的首级,用其鲜血书下。“杀”字之下的原稿,每一位死去的高官都被一笔血意划去了名姓,除高官外,还有一些人名,是参与了运送渠道的人,萧蔚认出几个,和他曾经调查的一些人不谋而合,但这些人并未杀尽,有些在得到高官暴毙消息后迅速销声匿迹,也有些因害怕事发而自刎,更有些人的名字不是真名,无法追寻,譬如敦罗王妃,及其亲信暗卫。 也许阿娘逃婚之前,就已经从阿爹那里晓得不少事情,否则她不可能在入鄞江后直奔高官家中,报以目的行事。恐怕是新婚之夜,她就想清一切,明白阿爹此战是殊死一搏,毫无胜算,那名单上的高官结党,背后的余家权倾,为了杀阿爹,手都伸到了麟南,而陛下又不得不顾虑新朝初建,不会擅动朝局,阿爹独一人与天相斗,唯有一死。可阿爹要是死了,空荡的生死状上无人,谁也不会继承他的遗志,为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而战。 所以陈桉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阿爹逃婚。 可以想象,彼时她脱下嫁衣,于漫天绯红与喧天锣鼓中流泻出万丈豪情,仿佛要做世间最了不得的事。被良阿嬷问到要去往何处?去做何事?她一定无比自豪,从未后悔。 “上鄞江,杀狗官。” 乱世遗留的事,自然要用乱世的手段。她双刀在手,汗血铁骑,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谁拦杀谁!谁拦杀谁!杀!杀!硕大的杀! 也是那之后,外公误以为她是为了阿爹逃婚,再见她时武功被废,满身是血憔悴落魄,怎能不骂不怨?不,或许外公从未误解,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发泄难过的理由,他不想承认是自己的教养,让阿娘真成了麟南乃至天下的守护神,最终被废,险些丧命。而阿娘也误以为阿爹什么都不懂,便也倔强地不肯说清。 可,阿娘既是为了正义举刀,多年来为何郁结在心?她所说的罪孽又是怎么回事?其中必然还有不清之处。 余娴与萧蔚对视一眼,彼此都看清了眸中坚定。阿爹送的这份礼,是大礼。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也是与天相斗大战告捷。是人世多众随波逐流的丑恶,亦是少数禹禹独行的勇气。是真相的公布,是对他们的信任。亦是他和阿娘不谋而合的神交,亦是对他们携手同心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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