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知道阿嬷心中也时时念着阿娘,不仅是回麟南时触景伤怀的瞬间,每次回余府,或是阿娘来萧家,阿嬷都恨不得与阿娘黏在一起,侍立在阿娘身旁,就好像在麟南,阿娘尚未出嫁时那样,阿娘受伤晕厥,阿嬷也近侍在旁,不肯回家。阿娘太苦了,您所说的深重罪孽分明不是您的错,却要背上人命,郁郁缩缩二十载,倘若良阿嬷在身旁,会不会好一些呢?” 众人神色动容,恍惚间回忆起往事种种,陈雄掩去了眼角的泪,陈桉更是怔愣出神,看向良阿嬷,后者也正泪水纵横看着她,点点头。 直至听到最后,陈桉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反问余娴,“你知道?你知道我的罪孽?” 余娴肯定地点头:“女儿知道了。”她埋首磕头,掷地有声,“《枭山笔录》所述,余家祖坟中葬的并非先祖,而是与阿爹亲厚的族人,他们曾于阿爹有恩,喂养阿爹长大,助阿爹出逃,但终究难以违背生来就被余家驯化成杀人死士的本性,我想,阿爹阿娘曾想过救他们出苦海,将他们带离余家。可事与愿违,他们与世人不同,看惯了杀戮与酷刑,对他们来说,杀人饮血是让他们麻木又快活的瘾药,没有瘾药,他们根本就无法活下去。没办法,离开枭山,离开余家,离开玉匣,他们太痛苦了,所以阿娘杀了他们,你愿意背上他们的命,痛苦自咎一生,只为帮他们解脱。” 话落时,陈桉已捂着脸泣不成声,绢帕浸湿,“数百人,死于我刀下啊!” “小桉!那不是你的错!”余宏光捧着她的脸,眼底隐有血丝浮现,“你忘了吗?他们拜你为菩萨,从未怨过你!你年年回枭山祭拜他们,只有由你点燃的鞭炮隆隆响动,他们才会安息,没有人怪你!他们都很感激你!” 良阿嬷看向余娴,摇头哭道:“阿鲤,是我的错,这一切本该由我来背!由我动手!那时你阿娘已经怀了你,早一年多前武功就已尽数废去,她分明提不动双刀的,分明不该在怀着你时动杀孽的……!那些人求她,可外面在放鞭炮,我竟一声都没有听见!等我赶到的时候,地室中已血流成河!她提刀的手颤抖出血,我只见到你娘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那时她该有多痛啊!” 玉匣案被封存,升鼓庄余家饮鸩而死,余宏光和陈桉将部分死士救出,安置于陈家别苑。她想救他们,想教他们彻底寻回自我,寻回人的本性,可日子一长,他们逐渐发现,这些人是救不回来的。他们从前在升鼓庄内做着杀人行刑的苦力,看着鲜血飞溅,烹锅沸腾,早已将人命轻贱,包括自己的命,在别苑中,没有杀人行刑后的扭曲的面孔,也没有毁尸灭迹后的哄堂大笑,空气中甚至没有鲜血的味道,祥和的气息比鸩酒还要毒,入侵他们的四肢百骸,让他们痛苦异常。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他们叫嚣着,咆哮着,睁着猩红的眼,指甲挖进石壁,鲜血淋漓但不足以慰藉不安,恨不得与身旁陷入疯魔的死士互相啃嗜,见血见肉。 他们对抗不了余家的驯化,余宏光和陈桉亦否。 一年多的时间,将他们从别苑逐一转入地室,以锁链捆缚,牢笼桎梏。就算陈桉真是他们的菩萨,余宏光真是他们的河神,想救他们不得,也只能声声泣血。 那夜除夕,鞭炮声隆动,年节气氛厚重,地室中亦可听闻。他们没有家人,救他们的余宏光和陈桉是唯一的羁绊,他们良心未泯,但实在撑不下去了,脸被指甲刮花,被锁链磨出鲜血,忍了又忍,还是无法做到,只好嘶吼着流下眼泪,见到陈桉,拜伏下去,高声求道: “菩萨,杀了我们吧!” 陈桉本已拒绝了,她想为他们放鞭炮,带他们看烟花,却哭得撕心裂肺,去拿鞭炮的路上改了道,跌跌撞撞地到房中拿出了许久未用的双刀。 爆竹一声压着一声,她也一刀接着一刀,亲手送他们上路。 “背他们的命,我从未后悔。”陈桉如是说,“可我不该在怀着阿鲤的时候,杀人见血沾惹罪孽!我怕阿鲤出事,好怕她死在我的腹中!” 余娴出生的那夜,余宏光和陈桉带走心腹,将死士尸身运往枭山埋葬,陈桉先下了山,便有仇家举报余府深夜鬼祟,恐有杀人毁尸之嫌,官兵围住了余府,进府搜查。他们知道搜查者存有私心,借口搜查实则寻找玉匣,主心骨不在,余家乱作一团。可这样还不够,为了防止陈桉再向陛下献上玉匣脱身,仇敌遣刺客截杀她,偏偏此时她在马车中诞下阿鲤,身旁侍卫纷纷殒命,只有陈玉良在侧,始终护她们周全。 幸而余宏光上山前早算到仇敌会有所动作,写信请陈雄相助,陈玉良幸不辱命,带着母女俩在城口与陈雄汇合,才逃过此劫。 陈桉是百姓的护身符,从此以后,小良却是陈桉一人的护身符。陈桉以为那夜陈玉良护住了刚出生的阿鲤,是阿鲤的护身符,便在阿鲤大婚时,将这枚护身符交给阿鲤,可她不知,那夜小良护的,不过是她的小姐。 “女儿恳请阿娘收回成命,让良阿嬷回余府,陪在您身边。女儿已经有春溪了,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与我情同手足,生死不弃,女儿有诰命在身,侍卫在侧,阿娘不必担忧,纵然面临危机,也是女儿合该面对的。 您怕我知晓您这所谓的罪孽,可在我眼里,这些本就该由我来背。您既不后悔背他们的命数,若非怀着阿鲤,您不会为此自咎害怕,整日担忧我的性命,为此还将我关在后院严加看管。女儿已成人长大,不会再一味听您的话,女儿走出了后院,您也该放下,不必再害怕了。” 语毕,余娴再重重一拜,以坚定的目光凝望陈桉。 萧蔚亦随她一拜,“岳母请放心,我会护得阿鲤周全,无论何险,执手以面,同进同退。” 余宏光和陈桉一同将两人扶起,陈桉紧握住余娴的手,“好。”她哽咽道,“这一次,阿娘真的能放下了。” “皱皱巴巴的成什么样子!”陈雄红着眼叱责他们,“分明是该高兴的事!今夜痛饮濯心三百杯!什么过往什么难平,好好洗一洗!洗完了,就统统给老子放下!” 众人破涕为笑,高声唤春溪上菜上酒。 濯心烈酒,饮而忘怀,俯仰天地,纵情高歌,快哉。 酒桌上,余宏光郑重将玉匣之事交给余娴处置,枭山财宝将要献给陛下,祖坟迁移也找好了去处,只有玉匣中的尸骨不知是光明正大地公开还是偷偷埋葬,一切都由她决断。 余娴亦犹豫不决,一月后,便带着萧蔚去问枭山。 在山脚跪拜,静坐后沉默得几乎入定。余娴轻声叙道,“公告天下有公告天下的好处,可以使亡魂找到心之归处,找到回家的路,亦可以使世人直面真相,并为阿娘正名。夜间偷偷送葬也有它的好处,可以使生人就这么平稳度日,释怀的人们会忘记这段痛苦的经历,或是幻想着这些走失的人还活着,免于陷入再度痛苦,亦可使亡魂免于喧嚣,宁然安息……” 萧蔚铺好了一张小毯,“你不是说,入梦会见到山灵吗?不如睡一觉,问问他们去。” “那不是山灵,那些人,要么是死于阿娘刀下的族人,要么就是被折磨至死,感恩爹娘为他们报仇的亡灵。”余娴笑着躺下,“但你说得对,我要入梦去问问他们。” 萧蔚抚摸她的秀发,“睡吧,我守着你。” 天高云厚,鸟鸣风动,西边的日头渐渐沉落,余娴就这么一觉睡到傍晚。 再醒来时她怔然望着天。 “如何?” “我知道怎么做了。” 回家的马车滚滚作响,余娴在车中同萧蔚说着自己的想法,忽闻外间嘈杂,便撩起帘子询问何事。 “祁国府不晓得从哪里突然钻出来一位世子,生得俊秀如玉,正领着家仆施粥散财做好事呢!”路人停下脚步兴奋地说道。 另一人路过,又即兴补充:“听说上个月里,祁国府在各城各县都搭起了棚子,专给流民歇脚,无论夏热冬寒,都能在那些棚子里领东西,许是这积德行善的举动让上天看到了,国公夫人瞧着病都好了许多!元贺郡主一高兴,又在祁国府的棚子边多搭了个棚子,还打算为善人们立生祠呢!” 余娴转头,与萧蔚对视一眼,复又伸长脖子望了望,果然见到不远处的人堆里,一个挺拔伟岸的男子青丝高束,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施粥散财,被推挤了便无奈地啧声一叹,而后就被人群淹没。 她兀自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棚子,“走吧。” 再度启程,萧蔚犹豫片刻,从拿出一支珠钗,红着脸递给余娴,“看这个,不要看别人。” 余娴这才放下帘子,接过珠钗,正是落在祁国府的那支。心念一动,她便想明白了为何会在萧蔚那里。 萧蔚温柔地为她插在头上,珠玉鲜妍生光,映得她美颜如花,他定眼看着她,悠悠说道:“狐狸,是报复心和独占欲都很强的动物。” 余娴偏头一笑,“狐狸,要吃鱼吗?” 萧蔚微狭了狭眸子,哑声低语。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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