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许听到动静,侧头看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起伏。 迟向晚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带着面具的缘故,加上她与迟许许久未见,也不气恼。 她道:“公子背上的伤,需要调了膏药来涂,现在需要给公子做一下药敏探试,请公子伸出胳膊。” 迟许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顺从地伸出左臂。 “公子如果不喜欢整块敷上,小块敷上也可。”听到这话,迟许脸上还是无甚波澜。 迟向晚的心,如船锚,逐渐沉下去,但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公子可是觉着小块敷上也不满意,那我为你杵成泥敷上吧。” 这次迟许嘴唇翕动了,他看着碗中的膏药,沙哑的嗓中缓缓吐出一个字:“碗。” 是碗,也是晚。 迟向晚的晚。
第29章 二十个字 方才未与迟向晚道明,一来是…… 迟向晚心中悸动, 涌出潮水般的欢喜。 但她面上只能装作不解:“公子可说的是装膏药的碗。” 她递过去笑道:“公子放心,膏药从筛选药材再到清洗药材,从制煎药再到草纸晒药, 最后才把晒好的膏药重新装回碗中,足足经历五道工序呢。” 她察觉到迟许有话要说, 借着递碗的机会凑近迟许。 借着碗和迟向晚身形的遮掩,迟许在她胳膊上飞速地用手写字。 为兄无碍, 复似真心, 自保为上, 小心…… 最后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就听到外面传来声响, 是元复那熟悉的脚步。 迟许及时打住,又恢复半阖着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迟向晚现在只是一介小小药女, 自然要给元复行礼。 元复没怎么仔细看她,便抬抬手叫她起来。 迟向晚看似一脸恭谨侍立在侧, 心中还在回味着迟许刚写的那十八个字。 为兄无碍这句,无疑是说迟许根本没有失忆, 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同时也不出卖大钧军情的无奈之举。 自保为上则是迟许希望迟向晚优先考虑保全自己, 而非救他。 想到这里迟向晚心头一暖。 小心那句,迟许由于元复的突然出现,没有写完。不过和‘复似真心’对照来看, 应该是小心右贤王拉卓吧。 其实不用迟许提醒, 就凭拉卓看她的那种觊觎眼神, 迟向晚就对他极度警惕。 最出乎她意料的是‘复似真心’这句,她隐蔽地打量起眼前的粗壮汉子。 元复似乎对迟许是真心照料?还是真心想在可汗左右斡旋,留他一命? “迟公子怎么样了?”元复问迟向晚。 “刚做完药敏探试,迟公子并无过敏反应, 一会儿便可以贴上膏药了。” “那就好。”元复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迟许,语气中夹杂着怀念、气恼、不甘等多种情绪。 “你还记得吗?前几年岁末的一场战役中,在我马上胜出之时,你扯下腕上的膏药,往我们漠北这边掷来。绝大多数漠北人都不认识大钧的膏药,以为是什么新型秘密武器。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有什么新型武器你为何不早点拿出,一时之间四散奔逃。本王知道这是膏药的,可乱军之中根本没有人听我说,本来是一场大胜仗,就被你搞黄了。” 可能是被一块膏药勾起过往的缘故,元复感慨之余,话也变密许多。 “我一向引你为敌手,”元复留意着迟许的神色,“男子汉大丈夫,我一直不屑于耍手段套军情的,特别是趁人之危。我们漠北的男儿都有热血,有本事就真刀真枪的拼,会怕你大钧不成。” 迟许的眉毛抬了抬,身形微动,不过元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没有留意到。 “你倒好,现在失忆了无事一身轻,你可知,为了你的安置问题出了多少波澜……”元复还在喋喋不休。 迟向晚快要听不下去了,元复说这话好像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兄长,说的跟迟许想被掳到漠北似的。 她借口要迟许试药,总算使元复住了嘴。 …… 迟向晚出门的时候,正值大风。 风过之处百草劲折,狂沙漫天,她是顺风而行,风力大的就好像背后有双无形的手,能推着她走。 被风迷了眼睛,异物刺激下眼睛作红流泪,她微微眯起眼睛,凭着方向感向前直行。 “怎么了?” 有说话声从不远处穿来,裹着呼啸的风声一时听不真切。 她勉力睁开眼睛。 圆琛本在院前中庭凭栏覆手而立。 当他看到迟向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被风裹挟着向前,半睁着眼睛,眼尾隐隐发红眼角犹自挂着泪痕,大吃一惊。 顾不得细想,他逆风而行,大跨步向迟向晚的方向走来。 他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飞扬半掩脸容,如不绝的流水般逶迤而来,直至她眼前。 “怎么了?”圆琛以为她眼圈红红是在里面受了什么委屈,又询问了一遍。 迟向晚知道他是好意,但顾不上说话,只得摆摆手示意圆琛自己无碍。 这里是上风口,她本就不知为何,忽然肚子微有不适,她怕自己开口说话,会吸了冷风腹痛加剧。 她的小脸本就因为腹痛隐隐发白,眼中隐隐有晶莹玉珠闪现,像午夜暗绽的幽昙转瞬即逝,竟有一种脆弱的易折感。 圆琛一怔。 迟向晚看眼前这位仁兄还在原地杵着,懒得与他解释,腹痛之下她也顾不得礼数,拽着圆琛手腕躲到一个避风的拐角处才停息。 歇了一会后,她喘气声逐渐盘平缓,扶着墙,她看着圆琛,有些无奈道:“没事啦,只是大风吹得沙子迷了眼睛而已,这里风总算小多了。” 圆琛恍然:“我还道你是因为下午的事进展不顺呢。” 如此便把他方才情急略显失态的原因给顺过去了。 迟向晚摇头:“没有没有。” 恰恰相反,她行事非常的顺利。 不仅见到兄长,得知兄长只是假装失忆,还得到兄长的提点。 想到这里,她眸光一动,迟许最后没写完的两个字留在她的脑海中,这个疑问挥之不散。 到底想说小心谁呢? 她将这十八个字说与圆琛听了,圆琛也没有表态或者推测,只道知道了。 其实漠北排得上号的也就那么些人,无外乎是其中之一。 她把重要的事先和圆琛交代清楚,心中便卸下沉甸甸的包袱,方才说的时候过于全神贯注,现在周身放松下来,才惊觉自己仍然腹痛不止。 那种粘腻的感觉愈发明显,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俏脸一红。 虽然冬天穿的衣服厚重,里一层外一层,短时间应该不会漏出来,但也不能久留。 “你还有事吗?我可能得先回去一趟。” 圆琛虽然觉得她这话有些突兀,但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好。” 他目送她逐渐远去,心思落回到迟向晚所言的那二十个字。 他与迟向晚一样,都把重点放到了“复似真心”和未来得及说完的小心二字上。 至于小心何人那句,他已经有了朦胧的预感,还需要进一步检验自己想法的合理性。 方才未与迟向晚道明,一来是怕她知晓后打草惊蛇,二来也不想让更多的压力背负在她身上。 这件事,他自己处理便好。 至于复似真心,他确实也不理解元复这样做的动机。事实上,像拉卓这样想的人,才是漠北上层中的主流。 据他所知,元复与元度是同母兄弟,母族妻族皆为漠北显贵,没有一丝汉人血统,而他对迟许暗中的维护,以及他对独属大钧的膏药颇为了解,确实不得不让人生出疑惑。 …… 元复站在一处溪水旁。 漠北地处内陆,鲜有溪水河流途径,因此窄浅的溪流便显得尤为可贵。 他目视着前方的溪水,眼神有一点飘远。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 漠北的孩子刚会奔跑,便让上马。他骑着小小的马匹,驰骋徜徉于漠北无垠的草原上,恣意快活。 但草原上的雏鹰也有被兔子啄了眼的意外时候,一日他被马带进了灌木林,马沿着溪流一直地跑,眼前的植被从矮小的灌木渐渐变成高大的乔木。 再醒来时已在密林深处,右膝火辣辣的疼。 上面有两个红中带乌的黑点,伴着脑袋的眩晕和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他知道自己定是被毒蛇咬伤了。 他挣扎着要起身给自己挤出毒血包扎伤口,但眼前的草木逐渐模糊,原来毒素已游走到他的眼周。 晕倒前最后的记忆是,他看见前方有人,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跌跌撞撞走过去。 他忘了他和那人说了什么,就记得最后他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从一片漆黑中苏醒,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卷云帽菱角巾,直领圆袍,步履生尘。这副打扮,他模模糊糊记得,是大钧那边闲散道士的穿着。 非我族类! 他登时警醒,但年纪太小什么表情还挂在脸上,被那道士察觉。 道士晒笑一声:“你道我愿意救你?”他后面的话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谁让你说你什么都看不到了……” 后来他好转,那道士便让他回去。 临别前他心中微有不舍。 毕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那道士教他标准的大钧话,还带他去附近城镇走走,让他看见真正的普通大钧人的日常是什么样子的。 在这过程中,那道士一直向他讲述天文地理、风土民俗乃至传说逸闻,有时候也会抛出些犀利但能自洽的观点,或是告诉他一些道教的常识——当然后者被他拒绝了,漠北一向信奉巫教,一时半会固有的信仰观念还是占了上风。 总之,这些天的经历与感受,与他从小接受的马背上的教育大为不同。 一扇崭新的窗户,就这样在他面前徐徐推开;一滴水墨就这样晕染在一张无甚内容的白纸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他甚至感觉光是这些时日的收获,已胜却他在王庭的这些年了。 是故当那道士面色平静,只叮嘱他不要将见到自己之事说出去的时候,他自然应允。 思绪拉回现实,元复的手下意识抚上他的右膝,那里早就没有拜毒蛇所赐的两个咬痕了。 待他伤口表层痊愈后,那道士就用一种黑乎乎的叫膏药的东西给他贴在伤口上,本来他看膏药其貌不扬,心中难免抵触。 特别是起初时,他的右膝贴上膏药后火辣辣的疼,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往那里流向,怪道士还说这是正常现象。 他觉得自己被坑骗了。 但效果却远出乎他的意料,患处恢复得很快,咬痕所遗留的小坑,从深变浅,再从浅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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