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琛虚扶了迟凛一把:“国公爷太言重了,圆琛凡事只依心而为,此次搭救令郎不过是其本就吉人天相,不该命绝于此罢了。” 迟凛还是再次道谢:“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法师了,先前小女也与末将说过,对法师心性能力既是折服,又很感激。” 方才迟向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因此迟凛想也不想,就唤女儿道:“向晚,还不快来谢过法师。” 喊了三声还未见动静,迟凛有些下不来台,不悦之色骤显:“这妮子……” 他环视四周,突然发现迟向晚不见了。 他脸上有些讪讪,但还是在圆琛面前为女儿打掩护:“兴许是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女落到送行队伍的后方,一时半会挤不过来,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圆琛笑意自始至终未曾变过:“不妨事的。” 话这么说着,他却沉下心来,感知起四面八方投向他身上的目光。 从出生到如今成人,他遇到过各种诡谲风浪,因此直觉锻炼得格外敏锐。 忽地他如有所感,仰头望向街旁的牌楼。 牌楼斜后方有个高高的观景亭,亭子分为二层。 在亭中二层,临街的镂空花窗全部敞开,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暗沉古朴的窗棂,更反衬出少女肤色似白皙滑嫩的羊脂美玉,身形如婉约清丽的出水芙蓉。 她立于栏边,双手托腮支在窗沿,朝自己的方向遥遥望来。 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态表情,只能看到,少女仿佛朝自己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穿过攒动汹涌的人潮,她与他的视线在空中某一点相汇。 牌楼上插着的杏色旌旗迎风招展、轻舞飞扬。 像候鸟展翅归乡,如孤帆即将启航。 迟向晚缓缓合上窗户,手臂从窗框上顺势擦下,垂在窗台。 她凝视着自己近在咫尺的手指,目光有些失焦。 她之所以站在二层亭台之上,就因认定,立于此处圆琛应该看不见她。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她想以这种方式送别。 没想到他还是捕获了她的讯息,同之前的多次事情一般无二。 迟向晚微微叹了一口气,哈气将窗户模糊掉一块来,形成一种雾面的质感。 她睫羽微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北州的城门底下,今日声势浩大。 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人山人海,人群熙攘,人潮汹涌。 还有人纷乱穿梭其中。 初次邂逅时,她隔着祝祷的人群远远眺望,看不清他的脸容,只识得通身的轮廓。 见他一身紫衣如梦,慈悲出尘,昳丽绝伦。 那时他在前面,她遥遥地站在队尾,思绪无边。 这次送别,她隔着摇曳的旌旗长久凝视,描绘得出他的行止,也揣测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或许他黑眸之中,明暗交杂,静岸无边。 此刻她在亭上,他远远地扶着车辕,浅笑依旧。 “所以,在破庙的那一箭,也是你射的罢……” 明知道圆琛听不见她的声音,迟向晚仍低低道。 她神色复杂,又往城门那边回望一眼。 圆琛的车马队伍已然开动,他人也早已不见身影,人群像潮水一样退散开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旱地上,有一行人马驶过的车辙与脚印。 她与他于人潮汹涌中邂逅,又失散于汹涌的人潮。 雾里成花,镜影水月。 迟向晚轻轻合上眼,脑中圆琛的身影如走马灯般依次浮现。 他慈悲为怀的模样,他秀致昳丽的脸容,他清雅出尘的气质,他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的智计他的狡黠,他与她几次赶巧的际遇,他对她多次的帮助,以及他与江湖中人的关系,还有他在漠北最后时的狠厉决绝。 他一半处于光明,一半置于阴影。 而明暗相接处,有谜团露出线头来,将迟向晚本已波澜隐现的心层层缠住。 “圆琛,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她的话语很快被风卷噬吹散,陈旧的窗帘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似是无言的回答。 …… 从墨家村往京城方向驶去,又从离京城不远的小城奔赴北州而来。那一路上都是白日赶路,日落之后车马停下,众人各自于驿站后厢房歇息。 因此车夫依葫芦画瓢,还以为这次也同上次一样,走走停停,多有休息。 不料圆琛却道,尽量压缩车马队伍休整歇息的时间,以最快的时间赶回京城。 望着车夫不解的目光,圆琛只笑了笑,也没有解释。 上次时有歇息,不过是考虑到迟向晚身体有恙初愈,不愿让她太过遭受舟车劳顿之苦罢了。 如今迟向晚还在北州,他也就没了顾忌,赶回京城无疑是时间越短越好。 他在车上闭目假寐,车轮碾路声贯耳而过。 之前不过是强撑着打起精神,此刻周身放松下来,他如瓷如玉的面庞上难掩倦意。 昨日与宋颐的交手中,他臂上也受了伤,加之在皇陵中吸到的毒气,虽然那时候看起来没有大碍,但这毒后劲却是不浅。 他体力难免不支,仰头靠在椅背上,像一片溶溶曳曳的流云。 耳边不复原来的静寂,人声越来越喧闹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吆喝叫卖声。 本在闭目养神的圆琛睁开双眼,掀帘望窗外望去。 眼前是一座比较大的城池,坊市间听到小贩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十分热闹。 圆琛对这些无甚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欲把帘合拢,继续养精蓄锐。 忽然,一个装扮奇特的年轻男子吸引住他的目光。 本来那年轻男子被身旁的商贩挡着,只露出衣袍一角,商贩侧身找赎,他整个身形得以全然暴露在圆琛视野中。 那男子身上的气质分外不同,是既萧索又恣意的感觉,有着奇异的矛盾感,但这样两种迥异的气质,在他身上却融合得颇为自然。 甚至让人无端联想到一幅古卷:上林苑中的重峦殿宇,鳞次栉比地铺设了汉白玉石阶,而名贵的汉白玉石阶旁,一棵银杏扎根于土壤之中,风簌簌而过时,银杏叶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顺风而落于阶梯之上,渲染出明快的黄栌色,妆点得显赫殿宇多了几分暖意。 热烈明快又肆意风流。 但他的眼睛却颇为奇怪,双目用浅色透光的丝绸盖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眉骨眼睛大致的轮廓。 眼罩除了遮挡住他的眼睛,还遮住了山根和部分鼻梁。 但光是从他如玉柱般直挺流畅的鼻骨和形状优美的下颌,便知此人相貌必定不差。 他似乎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世家子弟的矜贵气质,纵使这座城池已经算是大钧排得上号的繁华之地,可还是感觉衬不了他的气质。 或许只有京城那样群英堂堂之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公子。 他这样的男子,在这座城市堪称鹤立鸡群,因此哪怕他带着眼罩,都引得小娘子们纷纷侧目。 年轻男子分明是能感知到别人的视线的,然而对那些娇俏可人的小娘子们抛来的目光,他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反而忽一抬眼,目光直视圆琛所在的马车。 圆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观察人素来不着痕迹,寻常人等很难觉察出来,看这个年轻男子的举止,显然对方已经察觉。 他神色未变,维持清浅疏离的笑意,和那年轻男子对视两秒后,淡淡地转移了视线。 放下轿帘后,他轻垂眼帘,大拇指与食指交叠,微微捻动。 虽然方才之事不过是个小插曲,但那人给他的感觉过于与众不同。 事过有痕,他心中还是留了些心思,想着派人好生查一下那名年轻男子的底细。 马车继续向南而去,向着京城的方向昼夜不停地赶路。 在马车离去后,年轻男子微一勾唇,他视力还没有全然恢复,因此看了半天才找到家族做的记号。 记号做在一家药铺门前,这家药铺显然是家族的暗桩,他不急不徐地进去,药铺伙计看起来十分机灵热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招呼他需要购买何种药材。 他摆了摆手,扫向一旁不远处的帐房先生。 赶巧这日是药铺报账的日子,账房先生正用笔在账簿上写着什么。 他眸光一动,状似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账房先生耳畔。 “此为心声,非口之利也。【1】”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账房先生本来俯在案上记账,听到有客前来也没有在意,但听到年轻男子的那句话后,登时目露精光。 他强忍着激动,尽量平静道:“这位客官,请随我至二层来。” 午后,一架外表低调的马车从药铺后门驶出,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马车前往的方向同样是南边,而它的目的地也同样正是京城。 …… 圆琛的车马队伍出发后,迟向晚在北州又逗留了五日,这晚她在北州度过最后一个夜晚,过了今日,她也要重回那座阔别一月有余的皇城。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仍然没有睡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胸口像积了一口气似的,又闷又堵,很不舒服。 她料想是因为屋内的地龙烧得太旺的缘故,索性把帷帐拉开一些透透气,顺带点上安神香。 香炉中轻烟袅袅飘散,凝神静气的香味经久不散。 这时就看到迟凛神色匆匆地走过来。 迟凛还从未这个点闯进她的闺房,而且他的神情看起来颇为凝重。 迟向晚更清醒了几分。 她端正坐姿,目视闯入的迟凛:“父亲,发生何事了?” “向晚,我接下来问的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迟凛严肃了口吻。 迟向晚眨巴了一下眼睛,最终还是点点头。 “你在漠北的时候,原右贤王手下的军师,是不是叫宋颐?” 迟向晚继续点头。 前几日时,她也与父亲提过此事,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驳杂,只略提了几嘴稍带过去。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杀的?”迟凛开门见山,冷不丁突入主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迟向晚,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动。 当然是圆琛杀的。 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杀了人,这说出去太过骇人听闻。 况且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必会招致父亲对圆琛的疑心。 圆琛虽然现在是出家人,但毕竟是皇室血脉,是今上唯一的幼弟。 迟氏有迟太后坐镇后宫,太后皇帝虽是养母养子关系,但感情一向不错,加上迟贵妃也是迟凛的族妹。何况迟凛与皇帝也有多年的君臣情谊。 于公于私,他都是拥护皇帝的。 如果被他知晓这一箭是圆琛射/出,那么他一叶知秋,推算出圆琛具有深藏不露的武功与不符合其和尚身份的狠厉,进而对圆琛产生疑心,对圆琛终究是一件不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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