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恐惧,震惊,害怕…… 在落地前的那一瞬,皎皎忍不住想,原来他如今还会露出这样含着“害怕”的情绪。她以为经过了莫北城破,满怀仇怨的他,早已不会再害怕什么。 又忍不住想到,也不知道他收到那封和离书,是否彻底松了一口气?或许他曾经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自己这个麻烦才好,但现在他就不用发愁了,她已写下和离书,从此之后与他再无瓜葛。 落地的那一瞬,皎皎能清晰感知全身骨头错位,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疼得她忍不住分神去想,原来死亡竟然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 视线模糊一片,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这不值得留恋的世间。可是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风里传来阵阵呜咽之声,仿佛一首送葬的哀曲。她能感知到有微微粘稠的液体从口中、鼻子、耳朵……从全身很多地方缓缓流出,浸得浑身冰凉。可她却连动一动胳膊、擦拭一番都做不到。 有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皎皎模糊的视线里,那人长身而立,芝兰玉树,本该是魂牵无数少女的良人。 她也是那无数的少女之一,几乎将一颗心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她本想着,此生都要与他携手而过,谁知他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皎皎眼前浮现起琼花树的少年将军模样。彼时他脸上挂着温润谦和的笑意,瞧着她的目光含着浅浅笑意。 倘若她没有强求这一场姻缘,倘若他没有经历过莫北城破那一场灾难,倘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仇恨与误会……他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 可惜,再也没有什么“倘若”了。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雨来。雨点先是一滴一滴掉落,而后淅淅沥沥,逐渐大了起来。 地上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淡化了刺眼的血色,而后蜿蜒流淌。 *** 徐空月不知自己找了多少个地方,他从长公主府找到琼花院,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如今的南嘉长公主没落到门口的石狮子都颓废破旧了不少,没有人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连琼花院都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琼花院里,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就连门头上的匾额与院中栽种的数棵琼花树都消失不见。 望着几乎空无一物的院落,他才猛然惊觉,尽管刻意不去在意,他还是将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铭记在了心间。 他知道皎皎喜欢琼花,院落的名字要有“琼花”,院中还种着琼花树,就连她的衣裳,也喜欢以琼花作为点缀。 他不是不知道,皎皎这样喜欢琼花的原因。那年琼花宴,他在后园湖边的一颗开得绚丽灿烂的琼花树下,瞧见如误落凡间的少女,忍不住心头微动。 他其实是见过那少女的。更早之前,徐空月还在任老将军手下率领先锋军,行军途中,监军姚晃找到他,让他带着一位少女赶路,他说那是他的侄女。 徐空月一向不待见姚晃,更别提他还想让他带着无关紧要的人赶路。别说那是他的侄女,就算是他老母,徐空月也绝不留情。只是不等他断然拒绝,任老将军也派人前来,要他带着那少女一同行军。只等到了沧州,自会有人前去接应,不会劳他费心。 尽管任老将军的人一字未提那少女的身份,可徐空月仍能猜到,那少女的身份,绝对不止是一个小小监军的侄女这样简单。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连面都没露,只是让副将岳郑万前去安置——不管那少女究竟是什么身份,总归是与他无关的。 行军艰苦,赶路又匆忙,徐空月从不过问少女的情况,只是偶尔想起,便觉得那少女肯定吃不惯这样的苦。他甚至幸灾乐祸的想,恐怕那少女吃过这样的苦后,再也不会跟着行军队伍了。 某日天色将晚,行军队伍驻扎在一片水源附近,不少将士纷纷跳进河里嬉闹洗澡。彼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行军又紧又急,几乎没人能好好洗一个澡。就连徐空月偶而都能闻到自己身上如同馊了一般的难闻味道。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战事紧急,个人得失更应该抛之脑后。 他站在河边,瞧着一湾水潭里胡乱扑通的将士们,只觉得好笑。岳郑万站在一旁,也眼热的瞧着水里的人。徐空月只扫一眼便知道,他也想跟着下去。只是碍于副将的颜面,以及顾虑他,才没有立即冲下去。 想了想,他扔下一句,“想下去便去吧。”转身就走。 走到营帐附近,却瞧见旁边不远处的账外,站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她们面朝水源,眼露艳羡。 徐空月几乎一眼就瞧见了那个更高挑的小姑娘,她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单单只是站着,就显露出与旁人不同的仪态。 先前跳下水的将士开始陆续爬出来,赤身露体,□□——军中几乎没有女人,一大群男人之间哪里还需顾忌什么?谁能想到此刻军中还有着两个小姑娘呢?而那两个小姑娘见状,不由得微红了脸,一个忙捂着眼睛,被另一个挑开帐帘,推着躲了进去。 这只是不经意一瞥,徐空月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等到下半夜,几乎所有的将士洗了一个满意的凉水澡,开始呼呼大睡,徐空月这才得了空来到河边,准备清洗一番。河岸边生长着大片芦苇,半青半黄,极好的阻绝了视线。徐空月挑选了一处地方,褪了外衣,正要下水,就听到旁边的芦苇丛里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满是抱怨:“他们居然连沐浴的地方都不给您置办,还要您亲自来到这荒郊野岭……”她似是有些说不下去,微顿之后才继续道:“这种破地方,您要如何沐浴啊?” 另一道声音紧随而起:“行军打仗,本就艰苦,我们不请自来,已经很是给他们添麻烦了,怎么还能有那么多要求?”声音清脆悦耳,微微带着少女的娇嫩稚气。 徐空月微微屏住呼吸,他直觉,后来说话这声音便是白日里满身贵气的少女。他原本以为,这样出生优渥的女子,是不会习惯这种匆匆行军的日子,更别提还这样体谅他们。可少女所言,似乎理所当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少女说完,紧接着扑通一声,有水花声响起,先前那声音惊呼一声,慌忙道:“您怎么就这么下去了?” 少女满是笑意的声音接着响起:“坐在岸边多难清洗啊,还不如下来。”说着,又是哗啦一声,似是她掬起一捧水,朝着另一人泼去。而后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她的笑意清脆干净,如山间缓缓流淌的清泉,又好似春日里绽放的鲜花,又像是一汪甘醇的美酒,入耳酥麻,让人想要沉醉其中。 先前的声音又是惊呼一声,随后又满是颓然:“哎呀,都湿透了!” 少女却不以为意,“湿了就湿了,反正我们本来就是要来此沐浴的。”说完又是哗啦一声,似是她又掬水撩起,玩闹着。而后又是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 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从芦苇丛的间隙,徐空月能看见一个光洁如玉的肩背,漆黑秀发沾了水,湿漉漉的被拨到了一边。 只一眼,那光洁白皙的脊背便仿佛印入了心田。徐空月只觉得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他急忙收回视线,再也顾不得什么“将军”颜面,仓皇而逃。 只不过他逃得太过匆忙狼狈,一不小心撞到了芦苇丛上。苇杆细细的,高高的,根本不经撞。只这一下,便是哗啦一声。 倘若是白日,这声音几乎不可闻。但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就格外清晰明显。 先前还在嬉闹的少女顿时警觉,“谁?” 徐空月微微站定,心仍在砰砰直跳。他为自己竟然偷窥到少女洗澡而羞愧。即便他并非有意,但偷窥之事属实,他无法否认。他快速平复急速跳动的心脏,努力端稳声线,装出一副无辜模样。“我无意闯入,还请小姐莫怪。”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不想给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 先前那声音顿时惊叫起来,“你这登徒子,居然偷看我家郡……小姐沐浴!” 徐空月顿时燥得脸色通红。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管如何解释,偷窥洗澡的罪名都难以抹去。尤其对于未出阁的女子来说,名声还是那样重要。 彼时他年少脸皮薄,只要一想到往后军中所有人都会拿此打趣他,就燥得恨不得藏进芦苇荡里去。 可随即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云,不得胡说!” 那叫做如云的女子还想争辩,“可是郡……小姐,这个登徒子他……” “不许无礼!”少女训斥道。 徐空月看不见那个叫如云的女子脸上是什么神情,想来定然满是不服。只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大概是愤愤闭上了嘴。徐空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沉默着,于是试图辩解:“我并非有意……” “我们本就是跟随行军队伍,遇到这种事……”少女微微压低了声音,跟那个叫如云的女子解释着。 只是在这无比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又与徐空月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两人不自觉都闭上了嘴。 随后那个叫如云的女子压低了声音怒骂了一声:“可是这登、徒、子偷看您!”说到“登徒子”三个字时,她微微提高了声音,想来是故意说给徐空月听的。 “这片水域本就这么大,他也不过是无意闯入。”少女却满是无奈,“还是你想满世界嚷嚷,我沐浴之时被外人看见了?” 那叫如云的女子这才不说话了。 随后少女又微微扬声道:“我的婢子无状,还请您不要见怪。” 本就是他有错在先,少女却这样体贴谅解,还处处为他说话。徐空月不自觉对她改观不少。 他也微微扬声道:“是我有错在先,还请小姐见谅。”鬼使神差的,他又提议道:“倘若小姐不介意,我可在一旁守着,以防还有其他人贸然闯入。” 他话音刚落,如云便惊呼一声:“还有其他人!” 随后大概又是被那少女悄声教训了一顿。月色如水,有微风轻轻拂过,无数芦苇随风微微摆动。徐空月只能听见轻微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她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面色再次绯红了起来。自己这提议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问题大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偷看呢? 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先前的提议简直太蠢了。蠢得他都不像是他了。可话已出口,他无法回收,只能尴尬站在原地,等着少女将他骂走。 可少女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是问道:“这夜深人静之时,还会有人前来沐浴吗?” 听她说话,温文秀丽,端庄大方,仪态自然,想来也是家教甚严。徐空月更添了几分好感,耐心解释道:“夏季炎热,男子易出汗,睡梦中更甚。如今靠近水源,想来会有不少人前来……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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