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始终悬着的心还没搁下,小心翼翼问道:“不会一睡不醒吧?” 章御医知道他崇仰徐空月,于是慎重答道:“王爷既然醒过来了,便证明危险已过,如今不过是重伤之后正常的体力不支罢了。” 他这样解释一番,小皇帝才彻底放下心,急忙让人给皇姐送信。 皎皎昨日陪着小皇帝,在徐空月床榻前守了大半夜,才被小皇帝赶回来歇息。尽管眼皮快要睁不开了,却始终无法陷入沉睡之中。她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到徐空月鲜血淋漓倒在血泊中。 她从前以为,看见这样的场景,盘旋在心头的阴霾会随之烟消云散。但不曾想到的是,那些阴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有如实质,越聚越多,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她即便在梦里,都不得安宁。 头痛欲裂,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稍稍缓解疼痛。外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躺在床榻里的皎皎顾不得头疼,猛地坐起身。 不一会儿,细柳走了进来,瞧见她坐着,微微露出诧异神色。随即下一瞬,她又敛眉垂眸,仿佛刚刚的诧异只是皎皎头疼中产生的幻觉。“陛下让人传来消息,摄政王已经醒过来了。” 她话音落地,原本悬在心头的那团沉甸甸的东西便如烟雾一般散去,连头疼都缓解了不少。皎皎微不可觉地松了一口气,神情也不由自主的轻松了几分,“那就好。” 可细柳却没有因此她的轻松而放松,她仍站在原地,眼眸微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皎皎瞥见她的神情,心头顿时涌起一丝不好的念头,置于锦被上的手下意识握紧,“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摄政王……”一向果断的细柳难得迟疑起来,皎皎心头顿时翻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她努力将这股不安压下,问道:“他怎么……了?” 细柳依旧低垂着目光,轻叹一声道:“摄政王失明了。” 皎皎怔忡住,而后失控一般厉声问道:“什么叫‘失明了’?”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下一瞬,细柳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御医说,是毒素侵入眼睛,才会导致眼睛失明。”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皎皎只觉得寒意遍布全身。她猛地想起,萧武朝他们洒毒粉时,徐空月的第一反应,便是牢牢护住自己。而他自己,则完全暴露在那毒粉里。 置于锦被之上的十指不由得紧紧攥着,直到指甲掐痛了掌心,她才微微红了眼睛,问:“御医可有说,能否恢复?” 回宫之前,她曾经想过无数种折磨徐空月的方法:废掉他最珍视的爵位,除掉他最在乎的同党,将他从云端推下去,再狠狠踩进泥土里……可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因为自己,失去他至关重要的右手,以及赖以生存的光明。 对一个浴血奋战的将军来说,毁掉他的右手,再让他失去光明,无疑是断送了他留在战场上的所有可能。即便皎皎真心实意想让他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却也从未想过要剥夺他重回战场的可能。 细柳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她满心只有一件事,她要去看一看徐空月,看一看他会有……多么痛心,多么狼狈。她想去看一看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是不是有一点点的后悔,后悔为了救自己,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 她太过着急从床榻上爬起,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腿还伤着,于是从床榻上狠狠摔落下来。 细柳被她这般慌张的举动弄得呆住,随即反应过来,立马上前将她扶起。皎皎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双眼微红,用一种执拗晦涩的目光看着她,“我要去看他。” 她眼底有太多情绪交织,懊悔、不甘、痛苦……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几乎将她的一直以来的坚韧压垮。 另一边的医所里。没有了太傅在身边唠唠叨叨,没有了堆积如山的奏本要看要学习,小皇帝仿佛如鱼得水,悠闲自在。不顾余连再三劝阻,坚持要等到徐空月再次醒来。 好在这次徐空月没有睡太久,醒来的时候刚好汤药热了第二遍。小皇帝正翻着医所里的奇闻杂症看着,一会儿啧啧称奇,一会儿又唏嘘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徐空月已经撑着坐起了身。 还是余连端着汤药进来时,瞧着坐在床榻上的徐空月,先是怔了怔,随即脱口道:“王爷怎么起来了?” 小皇帝这才从那堆奇闻杂症里抬起头,刚好对上徐空月漆黑如墨的眼眸。那双眼睛原本很好看,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但此刻却如明珠蒙尘,黯淡无光。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小皇帝心中霎时一紧,先前放松的姿态顿时散去,担忧浮上心头。他快步到了徐空月跟前,轻轻挥了两下手,问:“摄政王现在能不能看见朕?” 徐空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却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丝涟漪。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小皇帝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倒是一旁的余连提醒一声,“摄政王该喝药了。” “对啊!朕差点就忘了。”小皇帝一拍脑门,连忙从余连手中接过药碗,“汤药已经热过两次了,看你始终没醒,也没敢叫醒你。” 他说着话,正要舀了一勺汤药,手里的碗却被摸索着的徐空月端走。 小皇帝怔了怔,随即下意识道:“你能看见了?” 徐空月唇角露出一丝浅笑,“只是眼前有些许光,还不能完全看见。” 然而小皇帝仍紧张兮兮问道:“与你那会儿醒来时的所见,有什么不同吗?有没有更亮一些?” 徐空月仍是摇了摇头。 小皇帝脸上再次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徐空月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他在得知自己失明之后,第一想法便是,幸好失明的是自己,而不是皎皎。 她已经受过那么多苦了,倘若再看不到一丝光亮与色彩,那么她是不是会彻底崩溃?他已经对她造成了那么沉痛的伤害,便再也舍不得她受一点儿苦。 他端着药碗,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微弱的光,仿佛眼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只能感知一点点儿的光,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却迫切的想要知道什么,捧着碗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半晌才轻声问道:“公主,她怎么样 ?” 小皇帝眨了眨眼,意识到徐空月这句话是在问自己。“皇姐她……” 才迟疑着说出三个字,便看见之前淡漠如水的徐空月神色蓦地一紧,端着药碗的手不由得收紧,指甲微微发白。“她怎么了?” 他这样焦急不安,让小皇帝心头一跳,赶紧将未出口的话说出来:“皇姐并无大碍,只是左腿受伤,至今仍是行动不便。” 直到听到小皇帝说出“并无大碍”,徐空月紧绷着的身子才微微放松下来,先前高悬着的心也勉强放了下来。 皎皎的左腿是他亲手接上的,伤得有多重,他心中自然有数。那不止是行动不便,还要经过三个多月的修养,才能好转。但好在,她并没有别的大碍。 他其实该在第一时间便询问皎皎,但初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是不是已经落入了无间地狱? 尽管萧武有异心,但他明面上始终是自己的人,自己的人对皎皎下手,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哪怕自己为此付出性命,他也一定要保护好皎皎的安危。 皎皎被细柳推着,匆匆赶到医所,却在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后,示意细柳停下。 里面,重伤之后声音虚弱的徐空月在说:“我受伤一事,还请陛下务必严锁消息,万不能外传。” 北魏始终对大庆虎视眈眈。这几年虽然他不在边关镇守,但守边大将皆是同他一起奋战沙场的战友,时刻严防北魏的一举一动,北魏这才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他伤残的消息传到北魏,只怕不日便会战火再起。 他虽然有心掌控朝局,但却是最不忍看硝烟四起之人。 想来皎皎亦是如此。 小皇帝闷闷道:“皇姐已经吩咐下去了,摄政王好好养伤,就不必担忧这些了。” 徐空月却道:“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陛下也需格外注意。” “什么?” “我伤残之事,也切不可传回长安城。”如今他身边那群人,各怀目的,一旦得知他可能再没有利用价值,极有可能会各自为政。届时引得朝局动荡,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乱事。 他之所以选择孤身前往南山寻找皎皎,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身边已经有人对皎皎的身份抱有怀疑,甚至不惜抛出田旷这个诱饵,以作试探。虽然被他及时应对,解决掉了,但是他身边到底还有多少人包藏祸心,还未可知。 他不想皎皎遇险,更不想皎皎因为自己身边人的缘故遇险。唯有自己亲身前去相救,才能避免。 “我出来之时,并未告知我府上的人。想来我几日没有传消息回去,他们也该担忧了。”他不等小皇帝接话,便又继续道:“不过陛下不必为此担忧,我会传回一封亲笔信,让他们不必担心。”从他离开长安到他醒来,已有数日时间,如今的长安城中情况如何,他虽然不清楚,却能猜到几分。 想来他数日不见音信,卫英纵、向以宇等人必定十分焦急。 一墙之隔,皎皎将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而后朝细柳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将自己推走。 她如今所坐的轮椅是先前太皇太后命人特地打造,推动之时几乎没有什么异响。然而当细柳推着她离开后,里间的徐空月却猛地抬起目光。 小皇帝被他骤然的举动吓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目光所在,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只得出声问道:“怎么了?” 徐空月默默垂下目光,轻声道:“或许是我听错了。” 另一边,清苑之中,与徐空月猜想的几乎无差别,向以宇来回踱步,满脸焦急不安。“姓李的说,小皇帝留王爷在南山行宫小住一段时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空月一句话都不曾留下,赶在宵禁之前匆匆离开长安,直到今日都不曾归来。倘若只是这些,或许他还会以为徐空月是有要事要办。但今日李忧之特地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徐空月伴驾去往了南山。然而传话之人却没有任何信物,令他不得不多想。 相较于他的急躁,卫英纵就淡定许多。“萧武想借机对慧公主下手,想来是被王爷破坏了。”尽管徐空月一句话都不曾交代,但是对于萧武的动向,卫英纵还是能够掌握到的。 向以宇闻言,不忿道:“红颜枯骨,美色误人,王爷本该是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怎么也拘泥于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卫英纵微微一笑,不赞同却也没否认。只是悠悠道:“如今王爷不在长安,想来慧公主手下的那帮人,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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