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传了话,说陛下今日不仅不见陆怀熠,任着他跪了一夜,还撒给他一盒棋,此作何解?” “棋子,弃子,陆怀熠已经成了陛下的废棋。” 就算陛下有心要知道兆奉陈案的真相,怀疑英国公绝非幕后黑手,他也不能不借着英国公将这苗头重新压下去。 如今的陆家就恰如当初的贺家,一切都不过是在重演。 更何况牺牲一个官员,换得朝堂安稳,本就是崇仁帝最熟悉的事。当年他可以纵着恩师贺家满门受冤而死,如今又怎么不能舍弃英国公判他流放之刑? 于一个皇帝而言,什么是比皇位坐得安稳更重要的呢? 只要能获得至尊的权力,那么恩义可舍,亲人可舍,良知更可舍。 若非如此,天下不会安稳,也不会有如今的崇仁帝。 若不是深谙此道,他周悯同又如何能从一个人人鄙夷的庖厨之子坐上如今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之位? “殿下,我太了解咱们的这位皇上了。” “人不狠心,是成不了大事的。” 年轻人撩起眸子,眼中一时漾出几分狠意。 这些年诸多的银两砸下去,顺天府的上直十二卫,早已经尽在他的掌握。左不过一个愣头青的英国公,无论如何脑子里也只有忠君奉上,不肯听他调遣,如今也不必再费心了。 只要英国公一走,这一整个顺天府,便归他说了算。 他缓步走到窗边,轻哂着笑起来。 “父皇老了,该请他歇一歇了。”
第77章 这场雪太大, 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压断好些树枝,天色才终于又一次转晴。 积香居中床暖衾厚,芫娘还专门在床边搁了两个炭笼, 只怕陆怀熠会觉得冷。 至于吃食, 自然更是精挑细选。即便白日芫娘要在宫里头忙碌, 还有老孙在积香居坐阵,苛待不了陆怀熠去。 陆怀熠本就不似陆巡一般身强体健, 这一跪属实是跪掉了他半条命。 等他再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英国公被判流放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芫娘知道事情改变不了, 只能早早将用得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天还没亮就抓着陆怀熠往城门去。 英国公还未曾出城。 他们一路赶去,堪堪迎上押送英国公的队伍。 英国公在刑部的大牢里过了几日, 整个人都清瘦出一圈,但好在如今尚算体面,并没有因着被削了爵位便在牢狱中吃太多苦头。 芫娘忙不迭将准备好的东西都递给英国公, 陆巡更是因着自责,在英国公跟前愧疚不断。 只有陆怀熠垂着眸子, 一言不发地靠在车边, 站得离英国公甚至有些远。 英国公抬眸瞭见他,恍惚是想要叫他一声, 只是话音到了嘴边,终究欲言又止。 芫娘和陆巡便都不说话了, 只是顺着英国公的目光冲着陆怀熠望过去。 英国公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打量在陆怀熠身上, 缓步朝陆怀熠走过去。 他的声调平和,就像是一位寻常的父亲正关爱着自己的儿子:“身上先前的伤, 可都好了?” 陆怀熠撩起眼眸,低声道:“早就不妨事了。” 英国公笑了起来。 他长长叹下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陆怀熠的肩道:“好,这才像我们陆家儿郎,有我们陆家的胆识和血性。” “宫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多年来待你甚是严苛,不近人情,难为你还替我去宫中,在陛下跟前受这么多的罪。” “我实在算不上个好父亲,害的咱们陆家削爵封府,如今也留不下什么给你,只有几句嘱托。” “你和陆巡要彼此照应,往后这陆家上下,都压在你身上了。你要照料好陆家,还有你娘。” “只是万事当前,照料好自己最要紧。” 陆怀熠侧目望向英国公碰过的肩头,眸子里神色郁郁,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没有什么言语,仿佛还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于是只慢吞吞地点点头。 “成了,我该走了。” “早些回去吧,城门口风大。”英国公摆摆手,背着一身的疲惫,转而望向城外茫茫无尽的前路。 芫娘眼见英国公要离开,忙不迭伸手推了推陆怀熠:“公爷要走了,这一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你不跟他说说话吗?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快去呀。” 陆怀熠冷不丁被芫娘推了个趔趄,抬起头时一下子便望见了英国公离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透着老态,竟隐隐有些驼着,头发也依稀被晨光衬得有些斑白,纵是有一身傲骨,也在岁月中被蹉跎得面目全非。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脑海里顿时好像浮现出数不清的画面。 幼时生病惊厥,是老头儿带着他连夜找寻郎中;最初骑马,也是老头儿送他好看的小马驹子;小时候夜里下雨潮闷,老头儿就抱着他跟陆巡,讲那些在九边重镇战场上的故事…… 他们是父子,本就有着永远也打不碎扭不断的亲情。 时至今日,又有什么再好怨怼的呢? 陆怀熠兀自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先前那不值得的固执。 他迅速往前两步:“爹,你路上保重。” “这案子我会查下去,我们早晚接你回京城。” 英国公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陆怀熠。这一声“爹”,他已经快二十年不曾听过,一时间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只在不知不觉之间,一些断掉的东西,好像被重新系上了。 “诶。”他温声点点头,随即匆匆背过身去,随着旁的人渐行渐远。 英国公越走越远,他的身影缓缓变成了一个点,逐渐消失在城门外头。 芫娘这才跟着陆怀熠重新坐回马车。 天色已经慢慢转亮了。 芫娘还要赶回去,同荟贤楼的师傅们一道儿竟宫里头去伺候。 她见陆怀熠若有所思地坐在车里,便随即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小点,利索塞进了陆怀熠嘴里。 陆怀熠后知后觉地望向芫娘,便觉得嘴里的东西一下抿开来,顿时化作满嘴甜丝丝的蜜糖。 芫娘瞧着陆怀熠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缓声解释:“我小时候如果难受,我娘就会给我虎眼窝丝糖吃。” “如今实在不得空做虎眼窝丝糖,我就做了些蜜三刀。” “伯父走了没有关系,他还能回来的。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这天底下没有陆怀熠办不来的事,你说对不对?” 陆怀熠轻笑一声,只慢慢将方才还没有来及咽下去的半块吃了。 “好吃吗?”芫娘说着又塞一颗到陆怀熠嘴里,便顺着递给陆巡,连带着自己也吃下一颗。 蜜三刀澄黄透亮,点心上划三道刀痕用来吸透饴糖,上头的芝麻烹香,尝起来甜味十足。 这小玩意虽不比虎眼窝丝糖,可工序也繁琐得紧。要用油酥和面皮裹在一起炸,最后浸上撒了芝麻的饴糖和蜂蜜,才能做出眼下这样入口即化的口感来。 油酥要炸得火候正好,含在嘴里才会又酥又香,绝不至于硬邦邦得影响到口感。 小点心吸饱了饴糖,一抿就彻底在嘴里化开来。 甜蜜的滋味浸满口齿,能直甜到人心底里。 芫娘指了指陆怀熠的茄袋。 “我都用油纸包好,塞进给你的茄袋了。” “你想吃的时候,就随时都能吃得到。” 陆怀熠闻言,便饶有兴致地把玩起腰上鼓鼓的茄袋来。 蜜三刀一颗一颗分开包着,取拿格外方便,只拆开油纸信手一抛,就能稳稳将点心咬住:“芫娘说得对,只要肯天底下没有办不来的事。” “已经叫人去应天那头寻谢家人了,如今咱们若是能顺着那吴管家的死找到幕后之人,亦或是找到那个雕板子的苟七,事情便能有转机。” “再不济,至少谢家如今是肯定瞧不上我了吧?” 不料话音才落,马车忽然顿了顿。车外传来几声马鸣,车却将将停在了原地。 陆巡撩起车帘到外头一瞧,才无奈道:“千户,姜姑娘,勒马的缰绳断了一根,牵不动车。” “要换跟缰绳才行,咱们恐怕得在这耽搁些时辰了。” 芫娘蹙了蹙眉,朝外一看,便见得这里距荟贤楼还有些距离,这一耽搁,实在不知要耽搁多久。 陆怀熠瞧见她满脸的忧色,便径直将她揽起抱下马车。 芫娘被车外头的冷风一吹,不由得缩缩脖子。 她下意识朝陆怀熠怀里躲一躲:“走过去脚程慢,怕是也赶不上了。” 陆怀熠二话不说,将马从车上卸下来,随即便将芫娘放在了马背上。 车夫怔了怔:“千户,这马虽不烈性,可是没挂镫子,也没放马鞍,实在不好骑,千万别摔着姑娘。” “不打紧,我能抱紧芫娘。”言罢,陆怀熠叩着马背,一个翻身便轻巧上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他扯住马笼头,将芫娘拢进自己怀里,随即安抚几下在地上打转的马匹,这才嘱咐陆巡:“我先去送芫娘,你在这等人将车牵走。” 言罢,陆怀熠将芫娘裹进自己的毛裘之中,随即缰绳一紧,打马小跑而去。 清晨街上并不见什么人,只有四下飘散着袅袅炊烟。 马在街上跑起来不受什么阻拦,比牵着车的时候要快得多。 寒风吹过她鬓边,她就使劲往陆怀熠的怀里头缩,将耳朵也严严裹住,只露脸在外头。如今不必看也知道这样子有多滑稽,芫娘便忍不住在他怀里笑起来。 陆怀熠将她拥得紧紧的,很快便也循着她唇边那几丝欢快的雾气一道儿笑了。 马在跑,他们在笑。 周遭如风而过,这世上仿佛不会再有能拦住他们的坎。 有陆怀熠骑马相送,芫娘比往常到荟贤楼的时辰还早了一刻钟。 进宫的事,自然也没有丝毫耽搁。 在宫里侍奉虽说是件必须打起万分小心的事,但凡事都不过熟能生巧,芫娘已经做了几日,如今自然也能炉火纯青地将活计做完。 待到用过午膳,大家便也得了闲。 芫娘正在院子里头遛弯,忽然听得一阵嗡嗡嘤嘤的哭声。 她仔细听了听,发现并不是错觉,便循着哭声寻到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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