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一脸生无可恋:“士可杀,不可辱。” “什么狗屁话,我若跟你似的,早死八百回了。多悬呐,这回若不是荷姐儿机灵,你可真没命了。” 凤娘紧闭双目:“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苦?这屋里谁不苦?我从小没爹没娘,被黑心的叔婶卖到妓院里,熬到长大有点姿色,还偏偏遇到一个比我更有才艺的你。好不容易被人赎了身有了指望,谁承想没出仨月,指望没了,我还被丢到江里差点喂王八。幸亏主君扑到江里救了我,我以为自此就有了好去处,也踏踏实实地过了半年好日子,可这好日子后来却又被那混蛋来旺给搅和了。我这命数啊,是一波三折,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落没完了还!” “荷姐儿不苦吗?六岁就跟我窝在这后院里,家人明明在眼前却不能认,连声『爹娘』都不敢叫出口。” “你呀,心气也别太高了。我瞧着吴大官人对你真心不错,你又素有积蓄,不如趁早赎身从了良,嫁给他去做妾。” 凤娘闻声,惨然一笑,她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水,无力地抿了一口: “做妾?那吴大娘子说了,绝不与娼妓称姐妹。” 琴娘一愣:“不与娼妓称姐妹?” “哪户清白正经的人家能允娼妓进门,岂不被世人笑话?” “笑话?要被笑话的吗?”琴娘喃喃问。 凤娘点头,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蛋:“昔日是我错了心肠,琴娘,你尽快带荷姐儿走吧。世人皆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真正如莲的能有几人?这样肮脏的地方,日后别再来了。” 这场风波之后,琴娘很快便带我在茶点铺安顿了下来。 茶点铺就在陵花江畔,是个前店后院的布局。 门面不大,后院也只有两间房,可足够我们两人住了。 琴娘做的糕点,滋味自然是好吃的,但味道还在其次,胜在花里胡哨。 比如一盘寻常的栗子糕,用荷花模具做成荷花状,便成了荷花栗子糕。 再比如一壶清茶,随手撒上几枚香气馥郁的花瓣,身价便从十五文变成了二十五文。 陵花江畔风光秀美,是文人骚客、公子贵妇时常踏足的地方。 凤娘说了:“这些人自诩清高,都装模作样得很,而装得久了,脸面就下不来了,只要你做足表面功夫,铺子铁定能赚钱。” 7 琴娘听了凤娘的话,把门面布置得简单而雅致。 而她自己每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只穿着白绫袄绿绉纱裙,腰间束一条黄丝带。 远远看去,就跟一枝春日梨花似的,清新又研丽,风流又不俗。 果然,到了九月底一结算,铺子居然赚了三十多两银子。 琴娘的腿喜到发软,但手却丝毫没软。 第二日,她照样把茶点做得花里胡哨,价格标得高高的,高得令人瞠目结舌。 可说来也怪,价格再高,也有贵人来买。 还真被凤娘说着了啊。 凤娘借口吃惯了琴娘做的糕点,每日都让婢子前来采买。有时客人们去院子里,她也会在他们面前无意间夸赞陵花江旁的那间茶点铺子。 久而久之,茶点铺渐渐有了点名声。 于是琴娘雇了一个机灵的小厮,每日专门负责往大户人家送刚出炉的新鲜点心。 当然了,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一直顺风顺水。 毕竟琴娘说过,她的命数是“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茶点铺开张的第二年,京城里昏聩多病的老皇帝死了,朝廷下令民间百日内不得奏乐。 陵花江畔最多的就是花船戏园,禁令一下,沿江安静如鸡,连出行的人都少了多半。 无奈之下,琴娘只能把铺子暂时关了。 “一个只会嫖的糟老头子,活着时不干好事,死了也得坑老百姓一把。真是活见鬼了!” 长夜漫漫,她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因此不住嘴地低声咒骂。 我好言安慰她:“你就当是歇三个月。” “我不累!我不想歇!我就想赚银子!” “凤姨那一百两不是还完了吗?” 琴娘幽幽地叹气:“大名府那边,我有两个多月没寄银子过去了。” 自从茶点铺开张,琴娘往大名府跑得就少了些。 但她每两个月都会托人寄银子给张牢头,求张牢头买点吃食、日用品和书籍给我爹娘兄弟。 其实她一个人撑着茶点铺很累的,可她却执意不许我帮忙。 “你记住,你是周府的千金小姐,你的手是用来翻书写字的,不是做粗活的。” 我不服,总是偷偷帮忙,还跟她犟嘴:“哪里还有周府?” 陵水县的那个周府早就被抄了。 还哪来的周府? 可谁料,这句话却像戳中了琴娘的肺管子般,她忽地就怒了。 她双眼猩红地对我吼了一句:“周家人在,周府就在!周府在,我李琴娘就有归处!” 琴娘一向嘻嘻哈哈,在我面前从未动过怒。 这是唯一的一次。 然而吼完我,她很快就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 “你爹娘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啊?我要撑不住了——” 待到陵花江畔再次热闹起来,已然是显春二年三月的事了。 这一冬,老百姓在家都憋坏了。所以一开春,人人都携妻带子地来江边踏春。 初春火气燥,一位大官人不知怎的,突然对琴娘发起难来。 他非说茶点铺的金丝乳糕有股子重重的苦味。 琴娘百般解释,又承诺做盘新的不收银两。 可那人却死活不肯,非要给个说法才行。 眼见着琴娘要自乱阵脚,我戴上帷帽,款款自后院走到了前店。 我朝那大官人屈身福了福,我朝他温声道:“这位官人眉目暗沉,可是常年睡不安稳?” 那人一愣:“正是。” “您素日是否有心悸气短之症?” “不错。” 我示意他坐下,以手帕覆其腕,将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脉上。 “您的脉象,直起直落,宛如弓弦,是肝郁气滞之相。有此脉者,十中有九,夜半难寐、气短胸滞、随怒随喜,且有口苦之症。” 那官人被说得心急:“那可有救?” 我笑:“您是大富大贵长寿之貌,此症自然是可解的。只是我到底年少,开的方子您未必信,出门左行,隔三间铺面便是回春堂,您可移步回春堂找郎中讨个方子,想必不出数月,您自然神清气爽,再无任何不足的。” 官人大喜,指着我问琴娘:“这是你的什么人?” 我抢在琴娘面前答他:“她是我娘。” “哈哈哈,怪不得。掌柜的是好人才,你的女儿自然也差不了。告辞了!” 他掏出茶点钱放到桌上,一抱拳,款款出门向左而去。 待他出门走出了好远,琴娘仍木愣愣地望着我。 她问:“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掀开帷帽:“你不是听见了吗?” 琴娘的脸登时红了,她带着七分欢喜三分气地嗔道:“我不是你娘,你有娘,日后不要再这么唤我。” 我冷哼:“那唤你什么?” “还唤『姨』。” 我朝她撇撇嘴,丢下一句“行吧,娘”,然后扭身就回了后院。 其实我哪懂诊脉,那番话不过是在书本中曾经读过,然后随口胡诌的。 没想到还真帮琴娘解了围。 这更坚定了琴娘的心,她说她吃亏就吃亏在不识字,嘱我每日都留在后院读书。 一夜,在烛火下为我缝衣裙时,她忽然抬头问:“那年你生辰,凤娘读的是哪句诗?” 我想了想,随口读与她听: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意恐迟迟归——” 琴娘默默喃喃着这句话,不知怎的,忽然于烛下红了眼眶。 她素来话多,可那夜,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她为何而流泪。 是为自己,抑或为我,还是—— 为她深藏于心底的那个人。 显春三年秋,琴娘的命数又“落落落落落”了。 因为刚登基三年的皇帝又死了。 黄泉路上无老少,原本死也不是件新奇事。 但这事奇就奇在,皇帝是被一群十六七岁的宫女集体勒死的。 皇帝荒淫,身子早在为皇子时就亏空了,于是称帝后他听信大宦官刘奇之言,寻了一位会炼丹的道士进宫。 道士说以处子经血入丹,可助龙威大展。 皇帝大喜,当即阖宫搜寻处子经血。 为保经血纯净,他还下令不允经期的宫女进食,偷吃者重罚。 一时间,宫女人人自危,死伤者达百人之多。 退一步是死,进一步亦是死,最终,忍无可忍的宫女们在进退之间,果决地选择了进。 女子如水,天生柔弱,可那帮男人忘了,水亦可以化为滔天洪水,逼急了,能淹没高堂,毁掉一切腌臜。 皇帝驾崩当日,内阁大臣杨颂以“祸纲十宗罪”将刘奇一党一网打尽,并辅佐十五岁的太子成了江山新主。 谁当皇帝,远在月陵县的琴娘其实并不关心。 她气的是,茶点铺子又要关门了! 8 这一年初冬,大名府监牢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周家人终于要出来了。 得到消息后,琴娘喜得跟得了诰命似的,当即雇了辆马车带着我赶往大名府。 可爹娘自狱中出来后,却没能与我们一起回月陵县。 因为朝廷有旨,命他携全家即刻前往阎州上任。 阎州穷山恶水,毒障层层,向来是朝廷流放囚犯之所,也是行商们宁愿多走几百里的路也要绕行的地方。 离别时,琴娘蹲地掩面大哭: “主君、大娘子,你们就带我和荷姐儿一起去阎州吧,别再把我俩孤零零地抛在外面。” 我那鬓发染霜的娘轻轻将她扶起,紧紧握着她的手含泪道:“琴娘,此去阎州,九死一生,倘若我们有不测,荷姐儿便是周家唯一的血脉。其实,若不是旨意上写明要周家四口同行,连越哥儿和玄哥儿,我也是要拜托你的。你的大恩,我们周家记下了。” “大娘子——” 这一席话,彻底绝了琴娘的念想。 她紧紧扯着我娘的袖子,热泪滚滚,仰天哀号,心痛得直跺脚。 可是跺脚也不行啊,因为我娘说得在理。 此一趟,是生离,或是死别,都是未知之数。 难不成明知是死路,还要不顾生死,一家人齐齐整整地上路吗? 在我们不舍的眼泪里,周家人坐着一辆马车走了。 大名府城外,琴娘一路追着车,发髻乱了,衣裙破了,鞋子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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