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马车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初冬漫天的黄云里。 而琴娘也终于倒在冰冷的土地上,任悲哀掩了声息。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想那一日陵花江畔,探花郎舍身相救,娼门女起死回生。 谁会料时隔六年,居然兜兜转转,命运尽是生死之劫呢? 琴娘带我回到月陵县后,凤娘也搬到了茶点铺与我们同住。 自从三年前死过一回,凤娘就渐渐心灰意冷了。 最近一年,她更是洗尽铅华,闭门谢客,每日只顾素面朝天地在房内读书。 陈妈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好话说尽。 可凤娘皆无动于衷,执意不肯再接客。 风尘多年,她私下里攒了千两银,趁陈妈妈懊恼之际,她提出要自己为自己赎身。 陈妈妈见她心意已决,也不愿彻底与凤娘撕破脸,最终拿着银子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听闻凤娘从了良,琴娘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到了茶点铺子。 这对欢喜冤家,终于又可以混在一起互相斗嘴了。 琴娘爱学凤娘:“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凤娘爱学琴娘:“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互相揭完短,这两个人便乐到捧腹,滚到榻上直嚷嚷着肚子疼。 每每这时,我都捧着书卷叹着气道:“哎,两个都疯了。” 万徽二年春,我爹来信说全家已经在阎州安顿下来,万幸,途中有惊无险。 他还说,他在当地办了两家学堂,附近州县有很多学子都纷纷慕名而往,他很是欣慰。 我读信给琴娘听,琴娘美得当场哼起了小曲儿。 一曲罢了,她得意洋洋地道:“主君就是有本事,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 一旁做香球的凤娘抿唇含笑不语。 琴娘瞪她:“你笑啥?” 凤娘道:“我笑有的人啊,每日早晚跪在菩萨面前祈祷,菩萨终于显灵了。” “哈哈,我劝你也别再拜三清祖师,日后与我一起跪菩萨吧。” 琴娘与凤娘闹够了,便催我去给我爹写回信。 我写得一手绝美的簪花小楷,是凤娘当初教我的。 我在烛火下摊开纸张,凝眉提笔写字,她们二人便在一旁静静地摇扇望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凤娘忽然叹息道:“一晃荷姐儿今年已十三岁,长成大姑娘了。” 琴娘一时也惆怅起来:“我们也老了。” “怎能不老,你与我都二十七岁了。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 “哼,当娘有什么好?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我可怕死。” “可无儿无女,日后你坟前连个哭丧烧纸的都没有。” “那你就去生。” “呸,我才不生,我修仙论道,日后是要去紫府做仙人的。” 我写完回信,听见她们的话,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放心吧,日后我定然带着儿孙,去你们的坟前哭丧、烧纸。” 闻听此言,琴娘和凤娘同时挑眉怒了,她们齐齐起身来掐我的嘴: “没羞没臊的小坏蛋,这是咒我们死呢!” 茶点铺的生意一直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一天能赚十两银;不好时,赚十文都很勉强,而且还是赊账。 只因皇室这几年跟中了邪似的,去年太后薨,今年亲王故,明年又指不定哪个皇子殁了的。 琴娘愁得跟大冤种似的:“这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啊!” 但幸好,以杨颂为首的内阁一党除奸佞、振朝纲,年轻的皇帝也一心图治,如今朝堂之上毒障渐散,重现清明,老百姓的日子也眼见着有了盼头。 万徽四年春,内阁杨颂病故,与他交好的陈阁老成了新一任首辅。 陈阁老爱才惜才,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远在阎州任知县一职的学生周椿堂调回了京城做刑部侍郎。 我父周椿堂,倾荡磊落,霜雪之姿,文星盖世,寰中少有。 阎州一百年内从未有人进士及第,而我父在阎州仅三年有余,阎州便破天荒出了两名及第的举子,一名被赐“进士出身”,一名被赐“同进士出身”。 阎州百姓感念我父的德政,在当地建了许多椿堂桥、椿堂路、椿堂井。 而我周家四口离开阎州时,百姓们更是垂泪相送,一送便送出了三十里。 得到喜讯的琴娘,乐得三天三夜没合眼。 她当即决定关掉茶点铺子,早点收拾行囊带我回京城。 凤娘万般嫌弃她:“你瞎急什么?周侍郎还在回京的路上呢。” 琴娘嘻嘻哈哈地手忙脚乱:“我急了吗?我急了吗?我急了吗?” 我爹七月中旬到的京城,八月初就派我兄长周越来到了月陵县。 我兄长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一张薄薄的平反诏书。 那诏书是送给凤娘的。 9 凤娘在接到诏书之后,哭得三天三夜没合眼。 是苦尽甘来的泪水啊。 我爹是个寡言少语却重情重义之人,他感念凤娘多年来对我的教抚之恩,到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卷宗,为凤娘之父杜大人平了反。 凤娘她,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 我娘对我兄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琴娘和凤娘都接到京城,可凤娘很是犹豫: “如今我心愿已了,心结全无,余生只愿粗茶淡饭,读经论道。” 可琴娘不干啊,她紧紧拽着凤娘的衣袖不放: “你想做道姑?行啊!京城就有玉泉观,你做道姑就去那里做,绝不能离我太远。反正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是一定要到京城去的。” 凤娘挣扎:“你为何总盯着我不放?” “废话!没了你,我笑话谁去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凤娘不服:“你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琴娘“哈哈哈哈”捧着肚子笑得岔了气: “此番回京,我李琴娘彻底翻身了,再也不会落落落落落了!” 我兄长是礼仪之人,他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扯着我的袖子悄悄问:“她们经常如此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早些习惯。” 兄长怔然,随即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至情至性,真乃世间奇女子。” 凤娘到底还是拧不过琴娘,被琴娘生拉硬拽拖上了回京的马车。 京城的侍郎府门前,我娘早就带领着一众下人翘首以待了。 一别多年,我娘一见琴娘和凤娘,便紧紧攥住了她们的手: “两位好妹妹,两位恩人,我们周家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 这一声“妹妹”,令琴娘和凤娘同时一愣,旋即,两人的眼眶都红了。 李琴娘这一生只有一个执念,那就是重归周府。 只因于周府做厨娘的那半年,是她前半生中唯一的光亮。 踏实、安心、暗戳戳的欢喜,在这里她不是娼妓,不是妾,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而如今时隔近十年,她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我娘视她们为姐妹,将她们的院子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还派了几个婢子在身边伺候。 我娘几番感慨地对琴娘道:“多年前我迷了心肠,不仅冤枉了你,还将你赶出了周府。可你不计前嫌地将荷姐儿抚养成人,你是我们周家的大恩人啊。辛劳了多年,你也累了,日后你就留在府里享福吧。” 琴娘表面“嗯嗯嗯、是是是”,可扭头就偷偷跑进小厨房去做糕点。 “主君爱吃荷花酥,大娘子爱吃糯米糕,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荷姐儿不挑嘴,香的甜的苦的咸的全爱吃。哎呀,入口的糕点,旁人做的我不放心呐。” 她总是如此说。 初冬时节,我兄长周越与陈阁老家的嫡孙女成了婚,我幼弟周玄进宫做了御前伴读。 如此一来,我也成了京城贵女中炙手可热的人。 我突然间忙了起来,今儿个尚书家的小姐约我赏梅,明儿个祭酒家的千金约我喝茶,因着性情直率颇通世故,贵女们都愿与我交好。 既然交好,自然就有人问我这多年的经历。 每每这时,我都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由两个市井女子养大的,她们至情至性,一个性子极冷心肠却极热,一个动不动就哭,却总是替我遮风挡雨。” 贵女们听闻我于市井中长大,总会垂眸叹一句:“你定然吃了很多苦吧?” 其实我娘也这么问过我。 我于六岁离开她,十五岁又重回周府,这九年的母爱空隙,她总想为我填平。 她固执地认定,一个六岁的孩子骤然离开亲娘,总归是一件凄惨事。 可是这九年,我过得真的挺好的。 一日三餐,能饱腹;素衣净袜,不受寒;虽然于市井中寄人篱下,却也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能遇到琴娘和凤娘,是我的福气。 但我娘觉得我的福气不该止步于此。 所以她联合我长嫂陈氏,非常积极地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 可接连相看了三四个,我都没有遇到可心的郎君。 我娘急了,琴娘也急了。 琴娘急赤白脸地问:“你该不会着了凤娘的魔吧,你可千万别学她啊。” 凤娘自从来了京城,隔三差五就往玉泉观跑,每回都要小住三五天。 受那些道姑的影响,她如今的性情更恬淡飘逸了。 琴娘真怕凤娘日后的坟前无人烧纸,因此劝她寻个郎君嫁了。 可凤娘却嫌弃地道:“呵呵,男人。如今我一见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此话日后可休要再提。” 琴娘讪讪地道:“世间男子,亦有好的。” 凤娘斜眸:“谁?” 琴娘顿时不语。 凤娘立即狠狠“呸”了她一句:“敢爱不敢说的怂货!” 在周府,最蜜里调油的就是我兄长和嫂子。 我兄长的模样性情酷似我爹,但以他秀才郎的身份,原本是无法与名门出身的嫂子相配的。 可我们周家有个别家比不了的优势,那就是,我们周家的男子不纳妾。 听说这是从我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规矩。 一生一世一双人,曾祖父做到了,祖父做到了,看样子我爹也能做到。 我爹娘十几年风雨同舟,恩爱不移。 我娘性子虽强势,但也着实能干,周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年即便在狱中,她也将两个儿子教育得很好。 而我爹是个如玉如琢的清正君子,平生最是洁身自爱,不仅没有妾室和通房,连秦楼楚馆都不曾踏足过。 有我爹做榜样,我兄长对嫂子那是百般体贴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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