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树梢上的群鸦恍若受惊, 骤然飞起。 无数人从屋中惊起, 匆匆出门,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望向了大孟宫城的方向。 中天之上, 高悬在宫阙顶端的一弯残月,陡然向西坠沉。 京城外的大火依然在夜色中焚烧着,那如钩的残月, 似乎要沉入天边血红的火光之中。 尤班单于静静地听着城中的钟声, 手指轻轻地叩在铁制的轮车扶手上,一下又一下,随着一声声钟鸣的响起,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他苍白面颊上的逐渐浮现出一种森然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直到钟声停止,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头,大笑道: “大孟的老皇帝,死了!” 鹰师头领大喜道:“单于陛下, 大孟的皇帝驾崩, 没有戚玉霜相助, 大孟的两个王子为了争夺那个位置,恐怕正在互相拼杀。此时他们城中的守备必然空虚——这正是天赐我军的良机!” 尤班单于的呼吸猛然粗重了起来,一边的眉梢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颤抖着手指,缓缓拂过。 大孟浇冰筑成,犬戎大军数日围城而不能近,不仅消耗着犬戎的士气,也使他们的粮草逐渐见底。犬戎大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孟援军到来的日期越来越近,自己即将处于腹背受敌之中,却毫无办法。 可如今,就在大火即将把冰城摧毁的前夕,大孟的皇帝,突然驾崩。 这岂非天赐良机? 尤班单于颤抖着细长的手指,口中喃喃道:“果然,果然天意在我!” 他的右手,猛然落下,斩钉截铁地道:“攻城!” …… 镇国公府中,杨陵正在庭院中徘徊,等候着宫中的消息。 窦克孝早已潜入龙虎卫中襄助太子与戚玉霜,羽林军的帅印正挂在杨陵的腰间。戚玉霜临走前曾传命于他,不论宫中发生了什么,都一定要在外率领羽林军死守京城,城池绝不可有失! 靴底踏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之声。 忽然,一道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杨陵回过头,看到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小身影站在他的背后,正仰头望着他。 小女孩柔软的面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杨陵,道:“杨将军?” 杨陵连忙一撩战袍,单膝跪地,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女孩的容貌:“臣杨陵,见过孝真公主。” 孝真公主道:“无妨,杨将军,快快请起。” 她的声音很清脆,细瘦的小手在杨陵的护臂上微微一扶。 杨陵站了起来,但为了说话,只能微微俯下身,语气放温和:“深更半夜,公主怎么还未休息?” 孝真瘦小的身躯罩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黑色斗篷。刚才她站在杨陵背后,险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杨陵自小目力极好,恐怕刚才回身时能直接吓一跳。 孝真公主看着杨陵,刚欲说些什么,忽然,遥远的钟声骤然响起,掀起了一层浑厚悠远的声浪,由远及近,响彻在寂静的京城夜色之中。 杨陵身体一震,心中下意识地开始默数着钟声的次数。 一,二,三,四,五…… 共四十五下。 ——皇帝驾崩了。 一种不安之感陡然在杨陵心中升起,越来越浓。 戚玉霜临走前,并未告知他宫中将会发生什么事,只将守城重任留给了他。他知道,戚玉霜他们要去赴的,必然是一场不得见光的宫中暗斗。这毕竟属于皇家秘辛,知道的越少,其实反而对他是一种保护,他没有去问,只是将守城的重任,坚定地接了过来。 果然,天奉帝并没有撑过今夜。但即使皇帝驾崩,京中寺观无朝廷命令,怎么会直接鸣钟? 如今大敌在外,皇帝驾崩之事,当不鸣钟鼓,将此事先压下宫闱之中,对外秘不发丧,以免影响战局,动摇军心民心。 如今钟声一响,盘踞于城外的尤班单于,必然知道大孟皇帝驾崩,恐怕会趁这个时机连夜攻城,打大孟一个措手不及。 杨陵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脑海中念头转动,下意识地思考着。 忽然,他听到孝真公主问道: “杨将军,我父皇,是不是……殁了。” 杨陵转过头,看着孝真公主紧绷的小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公主年幼,骤然经此丧父之痛,恐怕一时间心里难以接受。 但杨陵也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能对公主说谎,于是只能尽量温和地看着孝真公主,慢慢点了点头。 孝真公主黑亮如同幼鹿的眼睛微微一颤,却没有落泪,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沉默片刻,道:“大将军与太子兄长入宫,为何至今未归?” 杨陵一愣,没有料到公主不但未嚎啕哭泣,反而问起了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怎么和孝真公主解释戚玉霜与太子殿下入宫要面对的事情——那些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血腥,岂能对面前年幼的公主提起? 杨陵只能含糊地说道:“许是陛下急病而去,有所托付。又或是宫中混乱,故耽搁住了。” 孝真公主皱着细细的眉毛,认真地看着杨陵,道:“我母妃深夜出宫,将我托付于镇国公府,必然是宫中将遭大变,杨将军,是也不是?” 杨陵愕然道:“公主,这……”孝真公主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孝真公主在这一瞬间,已经从杨陵的表情里明白了答案。 她在母亲的言语之中,早已听出了几分端倪。她从小就知道,太子兄长是后宫中除了父皇之外,最尊贵的人。可她的大皇兄,却是这后宫皇子中,最不能惹的一个。王婕妤早早便告诉过她,这两位兄长,一个都不能得罪。她明白母妃的意思——因为前朝和后宫中的人,都不知道,这两位兄长,最终谁能够登上这真正的九五之位。如今,父皇驾崩,想要害太子兄长的,自然便是她的大皇兄。 戚大将军与太子殿下这一次入宫,恐怕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场真正的“鸿门宴”。 她曾在上书房中,与汉平、晋安诸位公主一同学习。大孟对公主的要求不多,束缚也极少,众人不过松散地通读“女四书”,学些《女诫》﹑《内训》、《女论语》之流。女夫子对她们也鲜少有所要求,不过命这些公主们粗粗读来,能略通文墨,识文断字即可。 毕竟,这些年幼的女孩子,可是皇室的金枝玉叶,天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一群女郎。即使未来出嫁,若是受宠,也可直接开辟公主府,只命驸马搬入其中,陪伴左右,不需应对平民新妇最为苦恼的婆媳、姑嫂关系。 她们读一读《女诫》,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摆个架子,让公主作为皇室代表、女子典范,为天下女子做个表率的——哪里真的需要她们去遵守? 汉平公主与晋安公主有高贵妃教导,常年浸淫于宫闱,耳濡目染,聪敏伶俐,最得女夫子称赞。而她在外遵从母亲王婕妤的嘱咐,一向屈身藏拙,只扮作木讷胆怯的模样,以免引人注意。只不过,她偶尔间,也曾有一分细微的叛逆与不甘。 在她小小的书桌之下,藏着两本半新不旧的古书。 ——《史记》、《孙子兵法》。 她无人指点,连书都是托贴身的小宫女经历层层辗转,从宫外偷偷买来的。这些文字对她来说有些许古奥,只能在翻看中大略揣测知晓文中意思。《史记》尚可看懂几分其中故事,可《孙子兵法》,于她来说,便是一窍不通了。 在她心中,有一个从儿时便开始仰慕的人。那位女子,也曾生活在这片宫廷中,听说,在她奔赴战场之前,将自己的兵法藏本都留给了她的义弟,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因此,她也想去试着读一读这些传说中对于女子而言,几乎不可能读通的史书与兵法。 也正因为她私下偷偷读了这一点浅薄的史书,因此,“鸿门宴”这个典故,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今日,必然是有人在宫中设下圈套,引诱大将军前去。如今父皇驾崩,而大将军与太子迟迟未归,恐怕是……凶多吉少。 孝真公主的手指慢慢捏紧,突然开口道:“杨将军,犬戎若趁此时机攻城,该当如何?” 杨陵低下头,沉声道:“请公主放心,末将等必将誓死守城,以保京师。” 孝真公主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小脸上,露出了一种与这个年龄极为不符的痛苦之色,仿佛浸透了一种深沉的悲哀:“将军,士兵和百姓,死伤已然……太多了。” “……我生在帝室,身为公主,心中有愧。” 杨陵大惊道:“公主何出此言?您何错之有?” 京城四面,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声音。火光逐渐熄灭,而攻城的号角与喊杀之声,却猛然大盛起来! 杨陵目光一厉,迈步就要向镇国公府门外走去。 纵然大将军与太子殿下还未解决完宫中之事,纵然……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思考任何坏的可能,将脑海中的杂念尽数清楚,心中只留下了一个最纯粹的念头: 守城! 他回身,步伐刚刚迈出,黑色的披风却突然被一只小手紧紧拉住。 孝真公主抬起双眼,认真地注视着他,坚定地说道:“杨将军,请带我上城,我愿意助将军,一臂之力。” …… 东城门、南城门的火势逐渐熄灭,犬戎大军的云梯再一次推到阵前,修整了数日的犬戎精兵如同焦躁的恶狼,终于再次找到机会释放胸中难以遏制的嗜血之意。 弯刀在冷月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直直地迎上了守在城上的大孟军队。 杨陵的手在颤抖。 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刚才看着孝真公主的眼神,突然鬼迷心窍地同意了这个小女孩的童言童语,竟将她真的带上了城墙! 东、南两个城门的攻势最猛,大孟的兵力分布也最多,暂时足以抵抗。他怕孝真公主出事,特意将她带上了攻城人数最少的北城墙上。 此时,他站在角楼中,隐蔽着自己的身形,努力观察着对面犬戎修筑的瞭望高台上的动静。 孝真公主瘦小的身影站在城墙之上,鼓起了全身的力气,向对面大声喊道: “犬戎诸人听着,我要见——尤班单于!” 城下,犬戎大军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许多人不由得一愣,当他们抬起头时,果然看到了一个裹在黑斗篷里的稚龄少女。 有懂大孟话的人一翻译,犬戎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在军中掀起了一阵不绝的浪潮: 会说大孟话的人大声回道:“小娘们儿,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见我们单于陛下?” “大孟的美人儿是不错,可眼前这个,也太嫩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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