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班单于的视野渐渐恢复,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丝快意的微笑却如同癫狂般浮上他的嘴角。他猛然开口,露出一排被猩红血液浸透的森白牙齿,大笑道:“戚玉霜,此诈我也!” 鹰师副头领耳中听着越来越近的镇北军人喊马嘶之声,心惊肉跳地道:“单于陛下……何出此言?” 尤班单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志得意满的了然:“羽林军不过占据时间之利,先入青屏山。若戚玉霜兵力足用,何须设此疑兵之计?” “她故设疑兵,装神弄鬼,不过是为了让我军心生动摇,不敢入青屏山,转而向后,与镇北军决一死战。镇北军十万兵力,我军必败!如此,便中戚玉霜之计矣!” 尤班单于猛然抬起头,目光一寸寸扫过扼虎口两侧的山岭之上,发出一阵虚弱的冷笑。 鹰师副头领听到此处,也明白了尤班单于话中之意,激动道:“单于陛下的意思是,若青屏山中真有伏兵,理应埋伏在两侧谷口之上,我军踏入扼虎口之时,封锁谷口,即可全歼我军。如今既不见羽林军踪影,山崖上也不见伏兵,可知戚玉霜所言必假。她手中兵力,恐怕根本不足应对我军,只是故布疑阵,动我军心,逼我等回身与镇北军交战!” 尤班单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眯起眼睛。 京城三面被青屏山环绕,欲出京畿,到洛江平原,必须越过青屏山。而扼虎口号称“京师锁钥”,欲度青屏山,又必过扼虎口…… 戚玉霜竟想用这把锁钥,困住他数万犬戎大军吗? 就在此时,一身悠长的雁鸣,忽然从大军头顶之上的天空中传来。 鹰师副头领抬头望去,正见漆黑的夜幕中,两行的大雁斜掠而过,向着西南方的天际迅速飞去。 他的心中陡然一惊:时值春日,大雁北还,为何在此时出现突兀两行鸿雁,竟向南归? 心脏莫名开始狂跳,一种不安的阴云,逐渐笼罩在了他的心上:传说大雁乃圣神的使者,往返不怠,以昭示四季时令,如今却突然逆时而飞,恐怕,此乃不祥之兆也…… 然而,尤班单于听到那一声悠长回荡的鸿雁鸣叫后,竟也仰头上观,见到天空中的景象,忽然大笑道:“春日大雁北飞,此雁却独向西南而去,此诚为我军引路也!” “全军听令,后军据守扼虎口抵挡镇北军,大军继续向西,进入青屏山!” 犬戎大军再次开拔,沿着扼虎口谷道,向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青屏山挺进。 缺月高悬,星斗黯淡。 向前行军的犬戎骑兵一步步踏入了青屏山深处,山岭突兀,断崖嶙峋,来时平踏在他们马蹄之下宛若平地的山石草木,在此刻都变成了狰狞的凶兽,潜伏在黑暗之中,每一棵坍塌在地上的巨木,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都充斥着欲择人而噬的无边夜色。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半月之前,势如破竹、誓要一个月内踏平大孟的犬戎骑兵,在夜幕中的青屏山中仓皇地前行着,甚至不敢点起火把,也不敢发出人声与马嘶之声,生怕被镇北大军的追兵迅速察觉。 昏沉的夜色里,方向变得极其模糊,今夜月暗云重,连北极星的也被遮挡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仅凭着一点稀微的月色,令人难辨方位。 山势越走越低,尤班单于忽然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鹰师副头领勒马过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青屏山的主峰。” 尤班单于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道:“向北而行,走谷道,绕过青屏山主峰。” 副头领愕然道:“单于陛下,主峰以北并无大路,皆是山间溪涧,恐大军难行。” 尤班单于掀起眼皮,目光冷厉地瞟向了他。虽然身躯已经极度虚弱,但尤班单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森然煞气,依旧令副头领在刹那间一阵不寒而栗。 他顿时住口,垂首道:“末将遵命。” 主峰以北溪涧难行,戚玉霜恐怕不会料到犬戎大军会弃大路而走小道,正能避开她设下的陷阱。更何况涧溪多水,就算遭遇大孟羽林军,也可防戚玉霜故技重施,再用火攻。 潺潺的水声逐渐响在犬戎大军的耳畔,众将纷纷解下身上的黑藤甲,以防备遭遇火攻的可能。 属于草原的皮靴踏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与青苔之上,很快沾湿了轻软的底部,被潮寒的溪水浸透成了一块又冷又重的束缚。 两侧的崖壁极为光滑,似乎还有隐隐的苔痕印在其上。但是没有火把,光线太过昏暗,鹰师副头领眯起眼睛,却看不分明,只能隐隐看到崖壁数尺以上,似乎有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苔绿色痕迹,像是……像是曾经被水侵蚀留下的。 他的脑海里隐约地闪过了什么念头,却没有能捕捉住。他生在塞上草原,对于峻岭江河之事,本就知之甚少。大孟京城倒是生在一片“六水绕京师”的宝地,只可惜最终未能归于犬戎之手。 六水绕京师,六水…… 除了沂河、淯河,似乎还有一条河流,也穿过青屏山…… 忽然,尤班单于的车轮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似乎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鹰师副头领的心脏猛地一跳,连忙低头看去。 那是一段从溪流上游漂下的断枝,被细小的水流卷到了尤班单于的车轮之下,在车轮压过时,被清脆地碾为两半。 断枝从上游漂流而下,似乎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副头领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令人极端不安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连忙跳下战马,三两步走到尤班单于车旁,道:“溪涧多石,道路难行,请单于陛下上马。” 铁制轮车在坎坷多石的涧底道路上的确前行不便,尤班单于便也点了点头,在副头领的搀扶下强行挪上了马背。副头领拉住马缰,一边为尤班单于牵马,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左右。 夜色之中,一片死寂,似乎只有溪涧的水声越来越明显,响在众人的耳畔。 忽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尖锐的呼喊响彻夜空,直直地刺入尤班单于的耳中: “启禀单于,后方统率追兵之将,乃是大孟戚玉霜!” “我后军不敌,扼虎口已然失守!” 什么! 尤班单于的身体几乎从马上站了起来,然而他虚弱至极的气力已经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他蹬直的双腿猛地一弯,重重地跌坐回了马背上,面上露出了惊怒交加的厉色: “什么?你说什么!” 后军逃回的探马没有再回答。他的身躯“扑通”一声,从战马上栽落了下来,众人这才发现,他胸口插着三支深入肺腑的羽箭,连忙上前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了。 尤班单于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起伏着,他盯着这具尸体,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后方的追兵是戚玉霜所统领,难道不是大孟的镇北军? 若是戚玉霜率羽林军追击在后,那么在青屏山中设伏的,又是谁?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忽然厉声道: “点起火把!” 众人不敢拦阻,一道接一道的火把,在犬戎军中点燃了起来。 在犬戎大军脚下,清浅的涧中溪水浮起一片粼粼的赤金色波光,倒映出了溪涧两侧被黑暗笼罩的山崖。火光迅速地越来越明亮,山崖之上的黑暗也被渐次照亮,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猛然睁开了眼睛。 水波骤然摇荡起来,荡开一片片纷乱的涟漪。溪水倒影映在尤班单于的双目中,他仅余的左眼珠几乎一动不动,死死盯视着涟漪之中摇动的影子。 在崖壁上,树木浓黑的阴影,突然动了起来。仿佛在阴暗的影子中滋长出了恐怖的庞然大物,缓缓延伸出看不到尽头的黑影。 火光摇曳,浩荡无际的大军,在两侧崖壁之上,缓缓显露出了接天蔽日的阴影。 ——这才是,真正的镇北大军。 旌旗招展,在崖顶的火光中骤然展开。 当中大旗之上,手书“镇北”二字,左右拱卫“莫”、“熊”、“虞”、“严”将旗,鲜明的颜色在暗夜火光中显得格外艳烈,随风飘扬,如同一面面震慑人心的招魂之幡! 犬戎残军大惊,人喊马嘶骤然嘈杂而起,乱作一团。 崖壁之上,熊涛站在莫老将军身后,大笑道: “尤班单于,我等奉大将军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尤班单于伏在马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口气猛然哽在胸膛中,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滞了。汹涌的疫病终于攻破四肢百骸最后的防御,尤班单于的手脚剧烈地抽搐起来。 原来在天际现身的,根本不是镇北军,而是扮作镇北军的羽林军。他们兵力不足,便故意扬起烟尘,掩盖行迹,犬戎大军乍见大军从北方而来,顿时大乱,不得不向西退走青屏山。 为了防止他生疑,戚玉霜更是故布疑阵,在扼虎口摆下巨石,堂而皇之地宣告自己在青屏山中设伏,激他上钩。戚玉霜早已料定,他误认为羽林军埋伏在青屏山中,最终必然选择避开身后的“镇北军”,强闯青屏山。 而真正的镇北军,早已在青屏山中布下一个开口的圈套,正等着他们撞入其中! 原来,从看到“镇北军”的一刻起,他就已经陷入戚玉霜的陷阱之中了。 尤班单于的身体剧烈震颤着,他再顾不得任何形象,嘶声大吼道:“撤军!” 就在此时,遥远的溪涧入口处,火光骤然大亮。 戚字大旗,轰然展开,在涧口的明亮火光中熠熠生辉。 戚玉霜,到了。 犬戎残军,如同一头钻进瓮中的鱼鳖,终于被彻头彻尾地堵在了狭长的涧谷之中, 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金甲人影,闲庭信步般,出现在了崖壁之上。 莫老将军、熊涛、虞冀、严伯栩面上皆露出激动之色,齐声道:“大将军!” 戚玉霜依旧身披着那身熟悉的金甲,却没有系那道赤红的战袍,而是换成了一条素白色的罩甲征袍,袍上几乎没有任何花纹点缀。她的额头上也只带了一条银抹额,从远处来看,活脱脱一位年轻俊秀的白袍小将,仿佛退回到了十几岁时候的模样,通身的煞气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只有当与她眼神对视时,才能感受到那种掌权已久、睥睨天下的威势——眼前的,终究是大将军戚玉霜,而非当年初出茅庐、锐气无双的少将军。 熊涛低声哽咽道:“大将军,您清减了。” 戚玉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甲:“好了,我没事。” 莫老将军等人也知道,戚玉霜这副打扮,是因为天奉帝驾崩城中,举国哀丧,三军为之缟素。镇北军远道而来,战事紧迫,未及易服,也无人责怪,可戚玉霜身为托孤重臣,若依旧身着红袍,外披金甲,未免就失于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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