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曾私下打探,从仆妇们口中得知到的,又与戚老将军口中的形象似乎大相径庭。 戚夫人出身将门,先祖乃开国名将向彻,传到这一辈,只有这一个独女,故起名为廷瑛。可惜她自小身体不好,不能习武。向家疼宠女儿,只想为她觅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夫妻恩爱,幸福美满。 当年在京郊猎场相遇,少女一身红色劲装,弹弓射落了戚定远盔顶的簪缨,二人就此结缘。 那时,名满天下的戚家世子也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被一个年轻少女射落簪缨,如何能忍?二人击掌为约,以射猎为试,比拼输赢,日落时分,在山脚老榕树下相会。 戚定远见她弹弓出众,以为她是一位精通射猎的对手,却没有料到她不能习武,也根本不通骑射。然而,少女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装作对骑射极为自信的模样,顺水推舟应下了赌约。 此后两个时辰,戚定远马踏山野,挽弓射猎,射得猎物无数,自以为必胜。直到日落时分,戚定远如约赶往二人约定之处,准备在老榕树下一见输赢。 待赶到之时,远远只见到了红色斗篷的少女背影,戚定远催马上前,刚欲唤她,马蹄却猛然踏在了一片松土之上,连人带马落入了陷马坑之中! 少女转过身,哈哈大笑,在她身后,根本没有一只猎物。这两个时辰,她竟是在这里专心命人掘了一个格外深而大的陷马坑,专门等候戚定远。 戚定远连人带马跌在坑中,雪白的衣袍落满尘土,就连面颊上也沾上了泥痕,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上面怒斥道:“你一个姑娘家,竟如此无耻!” 少女笑道:“兵不厌诈嘛,我们戚世子,竟不懂这个道理?” 戚定远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少女嘻嘻笑道:“戚世子,献上猎物,便放你出来,不然,你就在这里待到明天吧!” 戚定远几度欲借力而上,都被少女居高防守,用长长的树枝戳了下去,怒极无奈,只得含恨认输。 少女这才施施然放他上来,戚定远心中有气,一甩衣袍,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少女猛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原来她身体本就病弱,因他不肯认输,她便在这里陪他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夜风,自然咳了起来。 戚定远无奈,只能伸手去扶,少女的手触到他衣袍外侧的泥土灰尘,顿时身子一抖,嫌弃得快要哭出来:“戚世子,还是别碰我了!” 戚定远被她气得几欲吐血,只能借给她一双有力右臂,将她扶上马,拍拍自己的战马,让它先行回去,然后牵着少女的马缰绳,一路步行,将少女送回了家。 路上,戚定远问她:“我既认输,自当愿赌服输,你想要什么?” 少女看着他,笑了一声:“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和你打赌,不过是为了好玩儿罢了。” “若是真要什么赌注的话……”少女突然在马上俯下身,纤瘦的身体凑到戚定远耳边,笑着说道,“那便希望戚世子保国安民,建功立业,不负少年壮志吧。” 少年壮志之中,有什么呢? ——有戍守边疆,守土保民的壮志,有血战沙场,为国出征的豪气,还有放在心上,夜深梦回的一颗心上朱砂。 自那日起,戚定远在她每周前往书院的路上骑马护送,风雨无阻。直到她及笄成年,登门求亲。 戚世子果然信守承诺,二人成婚后,向父过世,戚定远摔盆扶灵,一手操持,比至孝的孝子还要尽心尽力。即使在后来戚家满门殉国,家国天下风雨飘零之时,戚定远也独自用肩膀扛起了镇国公府,希望留给她一片毫无忧虑的自在天地。 在几次偶然的感慨中,戚定远曾经对戚玉霜提到:“你母亲的才华,并不在我之下。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呢? 可惜她自小病弱的身体,还是她未能展露的才华? 戚玉霜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母亲的面颊之上,一寸寸描摹着她面容的轮廓与细节。 ——她的母亲,的确是一位美人。 熟悉的人都知道,也有许多人以此调侃过——戚玉霜与她的父亲,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 戚定远的长相,在年轻时大约是雄姿英发,器宇轩昂,方正的轮廓,浓重的眉目,虽是一代儒将,却并不失于威严。而戚玉霜的容貌,却完全不同。 人皆以为戚玉霜生在将门,耳濡目染,天生便有一股高居人上的将帅威严。她成名之时,已经是诸多战功加身,周身的煞气常常令左近之人不敢逼视,何况她的下级将领与兵卒。 但在戚玉霜离京从军之前,还没有被此等传说加身之时,身边人对她长相的评价是—— 昳丽。 单纯从五官与相貌而言,戚玉霜的相貌生得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昳丽。 斜飞而上的柳眉,秀丽而深邃的眉骨之下,一双凤目宛若秋水,映照着雪白的面颊。 ——这是一种极富侵略性的美。 当然,戚玉霜本人对自己的相貌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但当周围人恭维她形容外表“女肖其父”时,她却会从潜意识里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嗤笑。 她与她爹的容貌,哪里有什么相似之处? 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容貌,究竟来源于哪里。 在她的双瞳之中,倒映出了一张温柔而明丽的面颊。 与她印象中模糊的,似乎应当是温婉的、美丽的“母亲”完全不同,眼前的女子,眉骨精致,柳眉斜飞,明丽的凤眸,正柔和地看着她。 原来,这才是她母亲的模样。 ——被她遗忘了太久,只留存于最深层的、难以触碰的记忆之中的母亲的模样。 戚玉霜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自己在梦中已然变回了五岁孩童的事实,猛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眉眼。 女人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软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手,单手抱着她,轻轻摇了摇,道:“玉珠儿,是不是累了?” 戚玉霜脑海中的念头忽然有些混沌,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处在这个时间的母亲所问的,究竟是什么? 她因为什么累了?因为练功,还是读书,还是…… 女人的手指,忽然在这一刻,擦过了她的指尖,猛然停住。 戚玉霜的心,没来由地突然收紧了一下。 下一刻,女人轻轻的叹息声从头上传来:“又添了一道伤疤,今天,你爹开始教你习剑法了?” 手上这道细而长的疤痕,明显是剑锋留下的。 戚玉霜早已忘记自己在五岁的这个年纪曾受过什么伤,她只隐约记得,自己习练龙泉剑法,正是从五岁开始。 可惜,那时候,她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 所有的辛苦、心酸,流淌而下的汗水究竟有多少,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本应与她一同练剑,未来同上战场,互为协佐的堂兄戚胜,从来没有在清晨时分真正起来过。戚家每一代本当在年少时一同习武,互练协佐,未来在沙场之上,同心协力,共立战功——血缘兄弟之间,本就具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与信任。戚老将军兄弟数人,各个威武,老国公出征之时,诸多将门无不羡艳。 而到了她这一代,诸位叔伯战死沙场,甚至未及留后。她没有一同长大,可供交付后背的手足,镇国公府唯一的男丁戚胜,是一个畏战怕死的废物。她没有兄弟,没有姐妹,空旷的演武场上,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兆,从那时开始,一直到之后的无数岁月,她一直是一个人。 戚玉霜沉默了许久,而怀抱着她的母亲,竟也没有说话,仿佛具有无限的耐心与温柔,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从她的怀中传出: “娘,我疼。”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146 番外·京城日常02 ◇ ◎“玉珠儿,我为什么一直不能叫呢?”◎ 母亲的怀抱宛如春风般, 温柔地覆盖而下。 戚玉霜静静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为娘知道。” 戚玉霜的眼眶微微一热,连忙低声道:“其实也没有多疼。”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她的声音似乎也褪回了孩童清脆的声音, 仿佛是一个在母亲怀中柔声撒娇,眷恋不舍的稚子。 女人复又叹息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叹息更为悠长,更为无奈: “怎么会不疼呢?” 女人的手指抚过她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在其中,道:“当年你在襁褓之中,一听到玉珠这个名字,便哭闹不止。我便料到了会有今天……” 戚玉珠, 如珠如玉, 如珍似宝,寓意着戚家的掌上明珠, 未来被捧在掌心之上,一世无忧——多么美好的愿景? 可她从那时起,便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未来的命运, 在听到“玉珠”这个名字之时, 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哭闹与抵抗, 逼迫着父母将这个寓意美好的名字活生生改了去。 戚玉霜, 人如其名, 生为名剑, 命若秋霜, 运主肃杀, 绝不低头。 纵然父母, 连带着元慧皇后, 每一位真心疼爱着她的长辈, 都坚持唤她的乳名“玉珠儿”,却终究没有能把她的命运从既定的轨道上扳回来。 一步步,还是走到了今天。 母亲的手轻柔地拍在她的后背上,道:“娘的宝贝,这些年受苦了。” 戚玉霜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没有……” 然而下一瞬,女人的声音中,却含着笑意,轻轻传来:“但是我的女儿,不可能选择那条平庸的路。” 戚玉霜猛地抬起眼睛。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目,在这一刻,分毫不差地对在了一起。 戚玉霜在母亲的眼瞳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样的笑意,那样的自信,她鲜少在身边之人中看到的气息,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与她相同的、血脉连通的根源。 她的母亲轻柔地笑着,说出来的话语,却带上了一种淡淡的笑意,在这股笑意之中,是一种强大的自信与自傲: “若论征战,我不如你父亲,可若论用兵,你父亲……不如我。” “只可惜……”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停在了最后三个低不可闻的音节上。然而她话中未尽的含义,却已然清楚地印在了戚玉霜的心中。 母亲的手臂又一次收紧了,调整了一下戚玉霜坐在她怀中的姿势,轻轻用额头抵在了戚玉霜额间,她胸膛之中的笑意仿佛能够通过震颤,从肌肤接触的地方一寸寸传入戚玉霜的肺腑之中: “人生于世,岂可碌碌一生?既要出类拔萃,居于人上,哪有不流血的?” “让你从小习武,是我与你父亲共同商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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