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副将——别来无恙。” 不愧是戚玉霜!一开口,就叫破了汪合七年前的职衔。也只有戚家人,敢如此称呼他。 在戚家军少将军眼中,汪合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连为她牵马执镫都不配的小小副将。 仿佛也回忆起了自己人微轻言的岁月,汪合面容顿时扭曲起来。 戚玉霜其人,好像天生有一种傲骨,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气质。不是说她目中无人,瞧不上别人,而是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永远比别人光华闪耀。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依然如此,他在戚玉霜面前,好像永远是一个被她瞧不上的草包、蝼蚁,永远在她面前低人一头! 他的断臂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刚才被龙泉剑斩断的疼痛,还是因为刻骨的愤怒。 七年前在戚家军中,戚玉霜就瞧不起他,直言他的才华不足以为将,不如归入草包一流。如今他们的身份早已颠倒,他位极人臣,官至三军主帅,而戚玉霜家破人亡,已经成了一介乡野草民。 但在她轻蔑的眼神中,他却好像又被打回了原形,永远是当年那个抬不起头的败军之将! 曾几何时,他也曾抱着一丝希望,从犬戎回到大孟北疆,从一个底层士卒做起,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建功立业,升官拜将,寻找机会为父亲平反,为全家申冤。 是戚玉霜亲手打碎了这一切! 他不过是一时不慎,打了一场败仗,折损了数千士卒。回营归来,就被戚玉霜一马鞭抽得跪倒在地上,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戚玉霜居高临下的眼神: “如此轻易就落入犬戎圈套,是不智。落入圈套后,竟然舍下半数将士脱逃,是不义。这等头脑,不配领兵,毫无担当,不配为将!” 当年戚玉霜不过是一个及笄不久的女郎,只是仗着祖荫成名早而已,能懂什么兵法? 但她在戚家军中声望极高,这一句斥责,几乎将他判了死刑。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升迁立功的机会,绝了他所有的青云之路。 所以邙谷之战,戚家、戚玉霜落得那样一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看着戚玉霜冰冷的面容,仿佛与当年别无二致的轻蔑眼神,汪合眼睛中血色渐浓。 他捏着天奉帝脖子的左手宛如铁箍,恨声道:“如今大孟皇帝在我手中,戚玉霜,除非现在让我离开,否则,我直接杀了他!” 天奉帝听闻此话,大惊失色,再度挣扎起来。戚玉霜面色却丝毫不变,道:“汪大人,或者说……赵涉公子,你即使从这里出去,也逃不掉。” “你以为犬戎默硕会在路上接应你吗?实话和你说,他的部队已经被莫老将军领兵阻拦住,你纵然现在能够离开,也绝对逃不出大孟!” 汪合身躯一僵。 他就说,为什么默硕的军队没有出现,原来是被莫南仲率兵挡在了前往镇北关的路上,然后戚玉霜伪装成默硕军队,前来镇北关“接应”他! 好一出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汪合牙关紧咬,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刚欲开口,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之声。 镇北关的兵将,到了! 孙信忠率领着上万镇北军,马蹄从雾气中接连踏出,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在此时,雾气被风卷起,向南飘散,汪合定睛一看,却看到戚玉霜身后莫老将军的军队,排成长蛇,在雾气中往来走动,营造出马蹄之声,他们的数量,竟不过五百人! 莫老将军麾下后军总数不过一万,定然是大部分都去拦截了默硕的部队,能来到这里救驾的,竟然只有这区区五百人。 汪合胸中怒火中烧。 原来戚玉霜与他周旋,几番出言刺激,居然是在拖延时间。他引兵出城后,镇北关防御松懈,她趁这个时间,传信进入了镇北关内,叫来了卢辞麾下的镇北军。 戚玉霜、戚玉霜!几次三番,坏他好事! 孙信忠马蹄匆匆,三两下已经来到对峙阵前。他的马背上,还捆着一个不断扭动身体、大呼小叫的人。 “砰!”孙信忠大手一推,那个人重重地摔落在马下,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都是怨愤之情。 汪怀! 汪怀被五花大绑,在看到汪合的一刹那,顿时如同五雷轰顶,脸上的不忿之色顿时烟消云散。 他看到了什么?他的父亲,竟然……竟然挟持了皇帝! 汪怀恐惧地尖叫一声:“父亲!您在做什么——” 这是谋逆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 “闭嘴!”汪合面部微微一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信忠向戚玉霜一抱拳:“少将军!” 戚玉霜点了点头。 孙信忠一挥大刀,刀锋稳稳地搁在汪怀脖颈上:“汪合,放开圣驾,不然就先斩了你的儿子!” 汪怀大惊失色,脸色惨白,大叫道:“父亲!救我!” 他是汪合的独子,平日里父亲对他宠溺有加,甚至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即使他想要随军前往北疆立功,父亲也只是微笑着加以鼓励,从未苛责过他。 汪怀充满希冀的眼神迎向了汪合的方向。 但当汪合缓缓转过头时,他却看到了汪合居高临下一双冰冷的眼睛。 汪怀蓦地愣住。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 父亲对他和母亲一直是温和的、纵容的。即使身份尊贵的燕平郡主是家中的正妻,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在家中,父亲最宠爱的,永远都是他和母亲。 他何时见过父亲这样冰冷刺骨,甚至带着恨意的眼神? 汪合目光极为冷漠,口气平淡地说道:“斩便斩了吧。” “父亲!”汪怀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父亲这是中了什么邪,怎么能不顾他的死活? “你!”孙信忠也没有想到汪合居然是这样的反应,虎毒不食子,汪合居然连亲生独子也能置之不顾? 汪合却没有看他,而是目光直直望向戚玉霜,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一星半点的失望之色: “戚玉霜,你枉费心机,终于算漏了一点!” 戚玉霜面色平淡如水:“哦?是什么地方?” 汪合哈哈大笑,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之色:“这个小杂种,是蛮女所生的番邦贱种,死上一个,哪怕一百个,我也丝毫不惧!” 汪怀身体剧震,瘫坐在地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父亲,仿佛听不懂那一个个从汪合口中吐出的字眼。 如此鄙夷、如此恶毒,这真的是他的父亲吗?那个温和宽容的父亲? 过往的一切记忆仿佛在一瞬间碎裂成片,露出无边阴冷狰狞的底色,汪怀在这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汪合话语一激,孙信忠大怒,手中大刀就要当头劈下,戚玉霜微微抬起手,止住了孙信忠。 她凝视着汪合,道:“汪怀的性命不重要,那么,如果是燕平郡主腹中的孩子呢?” “什么!”汪合面色一怔,“她怎么会有孩子?” “不对!”在短暂的怔忪后,汪合表情复又阴冷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在诓我!我和燕平之间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戚玉霜丝道:“燕平郡主家书,在我手中。你留下的和离书,要我亲口念给所有人听吗?” 汪合神色终于大变。 戚玉霜淡淡道,“你以为她不会打开你所制的妆奁,所以在临行前将一封和离书留在其中。等你事成投奔犬戎,燕平郡主也能借此和离书与你划清关系,保她平安无虞。是也不是?” 汪合左手微微颤抖,眼睛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戚玉霜,休想用花言巧语乱我心智!” 戚玉霜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这是燕平郡主来信所说的,她质问你为何不辞而别,不念夫妻之情,她的腹中……已然有了三月的身孕!” “不……不!”汪合心神动摇,大吼一声。戚玉霜连他亲手所写的和离书都已经知晓,燕平郡主这封信,多半……是真的。 燕平、燕平居然怀上了他的孩子! 就在这时,跌坐在汪合马下,浑身狼狈的郑弘,突然看准了这一刻,猛地直起身子,用身体重重撞向汪合的马腿。 郑老尚书竟然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机。他年迈体衰,汪合对他毫无防备,这一下直直撞在马匹修长的腿上,郑弘只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骨头都在咯嘣作响! 汪合战马受惊,一瞬间猛然扬起前蹄,马身高高腾起。汪合失去了一只右手,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战马甩下马背。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双腿紧紧勾住马镫,夹住马腹,妄图平衡自己的身形,而钳制天奉帝的左手,也在瞬间松开了些许。 就是这个瞬间。 马嘶,弓弦响。 一支冰冷的箭镞,直接贯穿了他的左手手腕! 箭镞从他手腕外侧没入,在内侧冒出雪亮的箭尖,距离近到几乎逼近了天奉帝的喉咙! 汪合惨叫出声,左手再也挟制不住天奉帝的身体,天奉帝骨碌碌滚鞍落马,从汪合高高扬起的战马上摔落下来。 “陛下!” “陛下——” 四周一片惊呼,天奉帝面色惊恐,还没有来得及重重摔在马下,一只修长却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了他。 戚玉霜稳稳地用手支撑住天奉帝的身体,让这位老迈的皇帝不至于摔个不登大雅的狗啃泥。 天奉帝惊魂未定地站在了土地上,戚玉霜看向汪合,喝道:“拿下!” 失去了皇帝作为挟制,身后的镇北军如狼似虎,霎时间涌上,将汪合擒下。 天奉帝扶起同样颤颤巍巍、几乎脱力的郑弘,眼泪从眼眶里止不住地向外流淌。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危难关头,方知忠奸! 天奉帝的喉咙被汪合捏得有些受损,嘶哑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眼睛从郑弘身上移到戚玉霜身上,刚想发表些自己新领悟的忠奸论,就看到戚玉霜丝毫没有停留,马不停滴地向前方策马而去。 她的马停在太子车驾前,执剑抱拳道:“敢问太子安好?” 快马奔跑掀起的轻风拂过,车帘微微摇动,里面却寂静无声。 戚玉霜眉头微微一皱,再次询问:“太子殿下,是否安好?” 太子车驾内,依然是一片死寂。 不好! 戚玉霜再也顾不得许多,龙泉剑一挑车帘,车内的景象顿时暴露无遗。 空无一人! 太子车驾里,竟然是空的! 周显——去了哪里? 戚玉霜只感觉背后凉意陡生。 天奉帝此刻也正好回头,看到了这一景象,大惊失色:“太子呢?” 他临行前一天就派宫人传达旨意,让太子与他一同出城,回返幽州。可如今周显的车驾都完完整整地在此地,车上的人却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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