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眸中噙满了泪水,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你出去啊……出去啊……” 沈晏之不敢反抗,被秦归晚推搡到屋外。 “晚晚……” 话没落音,门被秦归晚从里面重重关上。 她依靠在门上,双手捂面,泪如泉涌。 沈晏之站在门外,听着屋内的啜泣声,眼圈赤红。 去江南查案之前,顾濯缨去送他。 “沈明铮,你可千万别死在汝南,我还等着你来参加我和晚晚的大婚呢。” 他反唇相讥:“放心,我不只会活着回来,还会让你看着晚晚如何重新嫁给我。” 二人相互嘲讽。 临走时,顾濯缨却折了一条柳枝给他。 “沈明铮,咱俩好像很久没在一起痛饮了。待你回来,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他接过柳条,朗笑,“那你可能要输了,我现在是千杯不醉。” 送别的画面好似还历历在目,那个要请他喝酒的人忽然不在了。 “顾惜羽,你这个不守信的混账,说好的不醉不归。” * 秦归晚的左臂受了伤,暂不能拉弓,外加身子虚弱,这两日只得在屋里休养。 沈晏之要去杨坊见韩苍,讨论守城之事,并不能一直陪着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做事利索的小丫鬟来照顾她。 他只要闲下来,就会来看她,把最新的消息带给她。 例如,城墙已经被全部修好了。 他去看了长公主,告诉对方自己带着援兵来了。长公主的高烧居然神奇地退了。 只是人还在昏迷,暂时没醒。 东羌自那一战失败,很多东羌士兵都在传言,明明胜利就在眼前却再次失败,大楚的援兵神奇赶来,果然是天神在惩罚东羌。 挛鞮将军愤怒之下当众斩杀了百十个传谣之人,也只是有损无益。 没有粮草,天气越来越冷,加上谣言四起,他们的士气还是越来越低落。 尽管如此,挛鞮将军依旧坚持不退兵。 韩苍这几日一直在和众人在讨论,天这么冷,东羌还能撑多久? 秦归晚呆坐在榻上,沉默地听他说完这些。 偶尔插嘴,问上一句,沈安菱如何了? 沈晏之说他去了杨坊。 沈安菱一切安好,现在已经能很熟练的止血包纱布了,她的贴身婆子还有崔大娘每日跟着她一起照顾娘子军的伤兵。 今日中午,秦归晚喝完药正在小憩,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巨大轰隆声。 她顿时惊醒了,询问丫鬟,是不是东羌人又来攻城了? 丫鬟回道:“是。” “不过,您别担心,我们肯定能赢。” “他们都饿了这么多天了,哪里打得过我们。” 秦归晚眸光黯淡,忧心忡忡。 战场瞬息万变,不到最后,哪有万无一失的胜利,更何况,东羌现在是拼死一搏。 她无心再休息,披上厚实的披风,站在窗边,无声望向城门方向。 寒风席地,原本阴霾的天,洋洋洒洒下起了雪粒。 丫鬟惊喜道:“小姐,瑞雪兆丰年,咱们一定能打赢,还能大丰收。” 秦归晚仰头望天,抿唇不语。 雪粒子很快变成了大片雪花,两个时辰后,满地落白。 城门外的厮杀声渐渐熄灭,有百姓在街上兴奋尖叫:“我们又打赢了。” 这一天,大雪不断,寒风凛冽,街巷上时不时传来百姓的兴奋高呼声。 晚上,秦归晚睡得极不踏实,迷迷糊糊熬到破晓,丫鬟带着哭腔,激动地跑进了屋。 “姑娘,东羌彻底拔营退兵了。” 秦归晚当即清醒了,坐起身,扶着丫鬟的双臂,激动道:“真的吗?” “真的。”丫鬟疯狂点头,“他们攻城失败后,回到营帐就起了内讧。” “据说最开始是草原部落的那群人非要离开。” “他们说没有吃的,箕城又迟迟攻不下来,不想在这里等死。” “挛鞮将军大怒,骂他们简直荒唐,打仗非儿戏,这个时候内讧等同于叛国,还说大汗正在往这边调粮草和人马。” “但是草原部落依旧不愿意留下,天寒地冻,从金都调粮草,最快也要一个半月,等粮草送来,大家早冻死饿死了。” “其他东羌士兵听闻此话,又想起天神惩罚之事,加上饥寒交迫,一下全爆发了。” “挛鞮将军见士气彻底崩了,没办法,只能领兵全部退回。” 秦归晚怔了许久,伏在榻上,喜极而泣。 这场仗,大楚总算挺过来了。 韩苍担心东羌撤兵只是诱敌之策,依旧让众人保持戒备。 直到三日后,确定东羌大军不是在玩花样,这才敢打开城门。 让人去峡谷和对方之前驻扎的营帐,去寻找孟盼和顾濯缨等人的尸身。 并再三下令,这些人的尸身只要还在,务必想办法带回来。 今日又是阴天,下午,有官差过来告诉秦归晚。 沈晏之和老副将两个人昨晚连夜带队去寻尸,这会已经回来了。 队伍马上就要进城,尸身将会全部送到东城义庄,很多已经面目全非,需要家眷去辨认。 敢死之人的家眷在箕城的并不是很多,大概只有五百多人,这些人得到消息,已俱数赶去。 秦归晚闻言,未带丫鬟,披上厚披风,骑马就赶去了。 到了地方,义庄外已经站了不少哭到眼睛红肿的百姓,寒风里弥漫着浓浓的悲切,呼啸着狠狠吹过每个人。 震耳的马蹄声和轱辘声在街巷上隆隆响起,空气里全是让人窒息的腐臭味。 沈晏之骑马走在最前面,带着长长的车队过来了。 板车上是各种面目全非的尸身。 随同将士皆是面色悲凝。 沈晏之跳下马,指挥众人将尸身搬运到地上一一放好,以便百姓辨认。 秦归晚呆呆望着几十车的尸身,颤手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沈晏之肩挑寒风,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走到她面前,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递了上去。 “顾惜羽带的人,有一百多个死在了峡谷上,我全部翻看了,那些尸身里没有他,也没有路绥。” “剩余的都死在了附近的荒林种。” 他顿了顿,黑眸中隐有星点水光,声音干哑苦涩。 “东羌人为了泄恨……把荒林里的人都踩成了肉泥……那里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这是我在荒林里找到的,我认出了你的绣工,猜想这应该是你送给他的东西。” “我们顺着峡谷两边的脚步和踪迹,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他们……确实无一生还……” 秦归晚麻木地接过东西,认出这是顾濯缨去闻州办案前,她送他的。 那日,她亲手把平安符系在顾濯缨的腰带上,顾濯缨开玩笑说符在他在。 她佯装生气,顾濯缨又忙承诺不会让她等不到他。 还说大丈夫言出如山。 她呆呆地望着平安符,不敢相信,那么潇洒风流的郎君,居然生生被东羌的几千兵马踩成了肉泥,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 这个平安符便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之物。 大脑轰的一下全炸了! 一颗心好像猝然被人捏碎,她的喉咙里涌上一大股腥甜,俯身猛吐两口鲜血后,瞬间失去了所有意识。 沈晏之惊喊:“晚晚!” 第225章 无衣 秦归晚在迷离恍惚之间,总是反复梦到东羌兵马踏碎顾濯缨的情景。 她想冲上去阻挡,却缥缈地穿过众人的身躯。 她痛哭悲泣,一遍一遍重复这场噩梦,不知挣扎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长公主温柔的呼唤声。 “晚晚。” 朦胧睁开眼,借着屋内昏黄的灯火,看清床边坐的人之后,她当场呆怔不敢相认。 眼前的年迈妇人消瘦憔悴,双目红肿,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头上未戴任何朱钗首饰,穿着一身白色素衣,微微佝偻着肩,没有半分威严。 她挣扎着坐起身,确定眼前人真的是长公主后,霎时热泪盈面,伏在对方怀中呜咽不止。 长公主安静地抱着她,直到她哭得声音嘶哑,才缓声道:“他在京都时处处喜欢和我作对。” “可他知道我最爱汝瓷,在我生辰前专门跑去官窑拜师,亲自烧了一只天青釉花瓶当礼物送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烧了几百窑,才烧成那只。” “大家都在背后讥讽他纨绔可笑,拜一个下贱的窑人为师,跑去烧窑。” 长公主想起顾濯缨当时送她花瓶的混不吝模样,不由含泪而笑。 “可他毫不在意别人的嘲笑,他说只要自己在乎的人开心,其他都不重要。” “他走了,我们得好好活着。” “不能让他在泉下难过。” 秦归晚如被万箭穿心。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他没了。 这不是噩梦,是真的。 她以后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寒风顺着门窗细缝疯狂挤进来,吹得屋内烛火来回摇晃,吹得悲伤中的人四肢百骸冰凉。 “沈晏之找回来一千多具尸身,有家人的都被认领走了。其他的,我准备全部葬在你父亲所在的陵园中。” “你明日陪我一起去送送他们吧。” 秦归晚泣不成声,含泪点头。 翌日,风暖日丽。 陵园的青松上挂满了细小的冰晶,不断折射出璀璨干净的光。 长公主和韩苍领头在前,抬棺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跟在后面,踩在冻得咯吱响的落叶和松针上,一深一浅地前行。 秦归晚神色恍惚地跟在队伍后面,沈晏之无声陪在她一侧。 沈从蓝和沈安菱紧跟在二人身后。 坟坑是连夜刚挖好的,泥土还散发着潮湿的腥味。 所有棺木放进去后,填土时,队伍里不知谁带头唱了一句无衣,接着众人便齐声吟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悲壮的声音充斥在陵园的每个缝隙角落中,好似巨大的古钟,声声震荡人心。 秦归晚抬首,温暖的冬阳肆无忌惮地照在将士们哀痛的面庞上,还有新鲜的土坟上。 孟盼的坟在最前面,最为显眼。 她的尸身是完好无损被找到的。 綦毋金琒一直很钦佩孟盼这个对手,杀了孟盼后,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尸身,还命人做了一副棺椁给她。 可能是知道大楚会找人去收尸,他撤兵时,专门留下了棺椁。 孟盼带队出城前,一再请求韩苍,她死后,若是有幸找到她的尸身,千万不要送回京都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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