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呦,姑奶奶,你小声说些!” …… 掌柜浑家带着晴秋往后院走,一壁走,一壁热络道:“人字号房是在后仓房,两张大条炕,倒是能转圜,只是要你自己生火。” 她瞧了瞧晴秋,端的是水灵秀美的一个姑娘,那脸皮和煮熟的鸡蛋似的,一看就是没经过冻饿,犹疑道:“你会生火罢烧柴,会嚒” 晴秋笑笑,道:“您小瞧我了,别说烧柴,寻常洗衣做饭,烹茶煮酒,我也都会的。” “您不像。”掌柜浑家摇头,又问她:“听小姐声口,是连州本地人,怎么出来住是要寻亲还是” 晴秋抿了抿唇,没说话。 “嗐,瞧我,”掌柜浑家笑道:“说这些,这世道,都是苦豆子煮黄连,各有各的苦罢了,因是做这个行当的,我才有此一问。” 晴秋很是明白,因说道:“我也是主家不在了,我才出来的,想着暂且在街市上寻摸个营生。” 主家看来还真的是伺候人的,掌柜浑家不免一叹,年头年尾打仗,城里多少富贵人家造了劫难,所以世间才多了眼前一个落若人呐。 “那你来咱们家投宿就再好不过了,人字号房虽说腌臜些,可是便宜呐,况且住着的女客都是来连州城里找营生奔活路的,你模样乖巧,再嘴甜些,她们定会捎带手也给你寻摸寻摸,只是有一条——” “什么” “到底是人心隔肚皮,小姐贴身之物千万存好些,尤其是这个——”她指了指晴秋腰下系着的丝绢绣花荷包,笑道:“这个玩意可以拿去卖了,也能换两个钱来使,至于里面的孔方兄,不妨缝在贴身小衣里,就是硌得慌又怎的,万一丢了,可就得心慌啦!” 晴秋闻言,展颜笑了笑,自打张姨娘故去,她很久没听见这么妥帖细致的话了,忙道:“您说的是,我安顿下就照办。” ……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几个女人把它放在东边那张炕上,凑在一起嘁嘁喳喳闲话,晴秋初来乍到,独自躺在自己的铺盖上。 这铺盖也不知道是睡过多少人的,说实话,刚迈进门时她也几乎被吓得打退堂鼓——简直比当初在下人房睡大通铺时还要污糟,掌柜浑家那句“腌臜”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可她本就是草芥一般的人,难道因为给富裕人家当了十来年奴婢,就身价倍增也成小姐奶奶了 她们都住的,我也住的。 况且在家里时,漏风的顶棚光溜的草席,又不是没住过! 心里几番思忖,晴秋到底没走,脱了外衫照在褥子上,又把棉袄脱下来垫在被子里,衣裳也不敢脱完,便囫囵着躺下。 这是最不好的铺位,紧靠着门口,只有一身大小,幸好隔壁床的阿婶在油灯那儿扯闲篇,能够她辗转反侧的,她也没心思想什么,满鼻子都是不知道是谁的头油味儿,睡不着。 翻腾着,固然脸上被什么东西戳了一家,就着朦朦的灯光,晴秋一扭身,却看是个小娃娃! 也才两三岁模样,身上穿得一件补丁贴补丁的棉袄,露在外头的手脚和脸都冻出红皴,头上戴着一个崭新的红艳艳的虎头帽子,自己也长得虎头虎脑,流着涎水说道:“姐姐,你好香!” 听声音,是个男娃儿。 晴秋一咕噜爬起来,把他抱在怀里,这胖小子看着胖,竟没有几斤沉,把他放到腿窝,伸出手:“你再闻闻” 那娃儿闻了闻,“嗯,是很香,就是……香糖果子!” 晴秋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虎头帽子,道:“所以你今天吃了果子,还买了帽子。” “没有果子,我娘说果子……”他尚不太能说完整的话,小手挠着脸,嘟囔道:“帽子好看” “好看。”晴秋拍了拍那只虎耳朵。 一个年轻妇人赶忙下炕来,一把抡起这孩子,朝晴秋道:“别搭理他,冷他一阵,他就不磨人了。”说着,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拍拍他老虎头,笑道:“去,往灶膛里添根柴。” 那小孩儿便摇着老虎脑袋,一摆一摆往灶膛边走去,还真有模有样拾起一根柴,往里添。 “这也太能干了。”晴秋道:“我也有个弟弟,像他这么大时,只会坐在我娘怀里要糕吃。” “跟着我,挣命罢了。”那妇人笑道。 晴秋看了她一眼,那妇人和善道:“我夫家姓张,你叫我张娘子就好,姑娘你尊姓大名” 便有旁的几个婶娘笑道:“到底出来做事,还学那等爷们说甚么‘尊姓大名’,咱们有什么尊的” 晴秋忙道:“见过张娘子,我本姓沈,叫晴……秋容,我叫秋容。” 那张娘子见她言辞含糊,本以为那名字是个托辞,便笑道:“那我还是叫你沈姑娘罢,沈姑娘,过来坐,咱们一处说说话。” “是呀,是呀。”婶娘们都招手,也有人笑道:“话也别说得太迟,破费油灯。” “欸唷,省得,省得!” …… 大家一番厮见,屋里七八个婶娘婆子,年轻的除了晴秋,便是这位张娘子,其他人年纪都大了些,三四十岁有之,四五十岁有之,甚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说自己今年已过一甲子。 真是能干! 而她们,在连州城里讨的生活也各式各样,有在富贵人家做杂役的,有给食肆铺子蒸焦酸陷的,甚至还有个牙保,专门游荡在城里兜揽生意做女掮客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健壮妇女,姓崔,和晴秋一样,也是主家落拓,解了契,自己出来谋生的。 “那你呢”众人问晴秋。 晴秋不想透露自己是穆家出来的奴婢,便慌说自己是城西王家的侍女,到了年限解契出来,暂时在客栈落脚,再寻个营生。 “喔,城西王家,是不是瑞昌大街上开饭庄的那家”有人问道。 “对对对!”那个蒸焦酸陷的忙道:“就是他们家,从前有一阵还老是定我主家的焦酸陷呢,他们家还有个诨号,叫‘连州王’!” “唷,好大的口气,怎么叫这个名儿,没被差爷给打下来” 那蒸焦酸陷的便笑道:“也就挂了两天,自己叫风刮下来了,要说这里也有个缘故——穆家知道嚒,瑞昌大街上常和王家敲对堂鼓的,他们家掌事的是三房,三房大少爷那叫一个嚣张纨绔,王家和他叫阵,挂了一条那么老长的幌子,可惜叫风刮住半边,藏了一个字,‘连州王氏’只剩下个‘连州王’,若叫那有心的看到,告到官府说他造反,那是一告一个准!这三房大少爷便逮住时机,编排了个顺口溜,我给诸位说道说道——” “婶子,别买关子,快说!” “说的是——连州有个善人王,扶危济贫热心肠。 肚里空空,他煮粥汤,袋里空空,他有银钱赏! 若问善人哪里找 瑞昌大街往里走,只瞧那大红灯笼挂房梁!挂房梁!” “欸唷,这听见的不得把连州王家给吃穷喽”众人便都哄堂一笑,又道:“吃没吃穷,沈姑娘不是知道” 晴秋嗖了嗖嗓子,差点呛住,忙道:“这都是穆家三房那个大少爷闹着顽的,后来被……听说是被他姨娘骂了一通,还亲自登门来给我家老爷赔不是呢,那会子闹白灾,街上几家店铺都有施舍的。” “这个倒是。”张娘子道:“城西人情世故都比城东要好,城东都是鼻孔朝天的官老爷,那穆家三房,不说那个大少爷,单说那位穆三爷,就是个顶顶善心的人,有他一带头,城西商户们也还都厚道得很,若不是最近那处讨饭卖孩子的太多,我就也去城西谋生了。” “欸,可惜好人不长寿,他没了——听说是在送粮的路上叫敌人的弯刀活活砍死的!” “不对,他明明是被火烧死的,他不是护粮官嚒,塌它人要抢粮食,他便防火,连粮食带自己,都烧掉了!” “可惜他这么个好人,也可惜那些粮食。” “粮食是可惜,可落到塌它人手上,那他们吃得脑满肠肥,咱们更得完蛋,还不得一年两三趟地南下抢我们!” 说到这里,大家都嘘了一声,却见晴秋脸上白惨惨的,忙问道:“姑娘,怎么了你——别不是有什么病罢” “没有,没有!”晴秋忙很有生气地说道,想了个托辞,道:“我只是害怕。” “嗐,也是,她才这么点儿大呢,咱们快别说了,反正塌它人被咱们连州人打跑了,那段日子都过去了。” “都睡罢,我剪灯了,明儿一早都还做活呢!” “对了,沈姑娘,明儿你要是没处去,和我一道,去我主家撞撞运气。”张娘子隔空道:“那宅邸大得很,比你从前的王家阔绰多了!我瞧着你比那屋里那些大丫鬟还标致体面呢,比小姐也差不离!” 晴秋倒没将她这恭维话放在心里,只随意问道:“您主家是” “她主家是粮食把头刘家!”众人一齐儿说道。 然后又是一阵嬉笑说话声,晴秋辗转翻身,却听不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粮食把头刘丰年。 尤其是张姨娘故去前这一月,穆三爷远去边关,她和姨奶奶便见天在家里盘算账目,她摸着怀里梆硬的佛牌,漫无目的地想着事…… 穆家最后一笔粮食就是买的刘家的,时间仓促,钱又凑不够,三爷主张还卖掉几家铺子,几乎算得上是倾家荡产完成朝廷筹粮的旨意,结果人都牺牲在战场,只剩个空架子穆家,这笔生意,到底谁得利 真的没有幕后推手嚒 …… 晴秋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同样的疑问也久久回荡在另一个人的心田,他也转侧不安,夜不能寐。 后晌穆敏鸿买通关系,要见二叔一面,自然是碰了壁,可是他花钱却看到了卷宗,卷宗上说得比晴秋说给他听的更细致,只可惜当初那个矜印的朝奉辞官回乡了——要让赵子琪去查查看,到底是避难辞官还是避祸。 “噶——噶——” 窗外传来寒鸦的叫声,这院子里除了鸿哥儿,便再也没有什么人了,院子空落落,鸟儿反倒都来聚齐。 敏鸿便在这嘶哑难听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睛,也算是有生灵做伴儿罢,他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道。 …… * 翌日,晨光微微亮起,有朋客栈的人字号房住客们便都悉悉索索穿起衣裳起来了,晴秋也懵噔噔起身,昨夜她辗转到三更往后,什么时候闭眼都没知没觉,许久没睡过这么冷硬的炕,一动起来骨头疼。 那个虎头娃娃还是趴在她铺盖边,脸上瞧着比昨天干净些,显然张娘子帮他,不,应该是命令他自己梳洗过了。 “香香……一起出门!” “行呀。” 晴秋拍了拍他的虎头耳朵,翻身下了炕。 热水有限,晴秋不愿跟人在一个盆里洗,就混过去了,拿帉帨擦了擦头发,擦了擦脸,跟着张娘子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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