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一惊,“阿姐觉得雁还能有什么企图?难道还能对圣上不利吗?” 南弦慢慢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推脱,若是只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这项重任,我勉强还能担得。” 神域眼睛里的惶惑慢慢转变成了温润的笑意,起身向南弦长揖下去,“如此多谢阿姐。明日我来接阿姐入显阳宫面见圣上,阿姐看可行吗?” 南弦说好,反正早见晚见都要见的,早一日见了,心也不必悬着了。 神域的目的达成了,融融的笑靥纯质无害,他说:“阿姐妥善筹备吧,明日息朝,我辰时来接阿姐。”说罢又叉了叉手,“我先告辞了,阿姐留步。” 他转身要出门,迎面正遇上允慈,允慈奇道:“郎君要走吗?先前不是说好了,留在这里用饭吗?” 神域犹豫了下,回头看南弦,见她没有出言相留,便对允慈道:“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还病着,我要赶紧回去照看,饭就不吃了,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设宴款待阿姐与小娘子。” 允慈眼睁睁看着门上的仆妇将人引了出去,顿时遗憾万分,喃喃说:“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 南弦无奈地摇摇头,垂手收拾案上的文房,一面道:“等阿兄回来,该与他商量商量,为你说合亲事了。” 允慈两眼睁得溜圆,凑过来问:“阿姐难道要托人给我和小冯翊王保媒?” 南弦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想什么呢!” 允慈撅起了嘴,“你看他大我三岁,论年纪正相当,我觉得挺好的。” 南弦嫌弃不已,“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日后在街上遇见,别说你认识我。” “为什么?”允慈不屈道,“小冯翊王究竟哪里不好,阿姐总是忌惮他。” 南弦朝外望了眼,见那身影消失在院门上,漠然道:“你知道外面人私底下怎么称呼他吗?小冯翊王,小肥羊。满城的贵女都盯着他呢,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去招惹他?” 允慈其实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冷不丁见到他,心里那根恋慕的弦丝又被拨动了而已。小女郎也开始向往属于自己的爱情了,背靠着多宝架嘀咕:“我何时能遇见一个可以招惹的人啊……” “上阳不就很好。”南弦道,“你们俩是欢喜冤家,外人看来,整天打情骂俏。” “我们那是打情骂俏吗?分明是不共戴天!”允慈道,“那个卿上阳,对阿姐就是不死心,他先前还说要来提亲呢。今日我算是客气的了,下次他要是再敢胡说,我就打他的嘴。” 南弦笑了笑,他们兄妹和上阳自小就认识,玩笑开惯了,几时也不用把他的话当真。倒是自己明日要进宫,忽然想起便七上八下。允慈又是个孩子,和她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安抚自己,权当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试试也不打紧。 当夜下了一场雨,及到第二日,开门便有水气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真是盛夏中难得的一场清凉盛宴。 南弦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她习惯晨间在院子里转转,去看看她亲手栽种的草药。药铺里的货,大多是从外埠运进来的,纯不纯暂且不说,用来总没有那么放心。自己栽种的,随摘随用,譬如金银花,有个暑热烦渴之症,扔进茶汤中煎煮一会儿代茶饮,功效就很好。 池子里的两只大白鹅,养得精壮巨大,见人就咣咣地叫。南弦站在池边看了会儿,雨后清晨,总有小鱼跳出绿萍中。小时候听阿娘说,那小鱼是“化生”,新开挖的池塘,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鱼。小鱼是跟着雨水来的,落地生根,就此安家,来处不详,去处闹得不好,可能就是鹅腹。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婢女橘井唤她,“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仰头看看天色,辰时到了吗?他来得比预想的要早。 既然人到了,那就走吧。吩咐橘井让贵客稍待一会儿,自己挑了身莲青的交领半袖穿上,抿了抿鬓角,便出去了。 神域在前厅候着,见她从回廊上过来,素面朝天,不蔓不枝,更有一种清高的美态。 其实她只大他三个月而已,过于沉稳的性格,让她不自觉真以阿姐自居了。他不由觉得好笑,自己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也看出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越是讨乖,她越是顺着你,所以多唤几声阿姐又怎么样呢,只要她欢喜。 他浮起笑,乘着日光而来,眼中有揉碎的金芒,“阿姐坐我的车入宫吧。” 寻常百姓的车轿是不能靠近内城的,王公贵族却能停在止车门上,其间相差很长一段路程,这炎炎盛夏,当然少走一步是一步。 南弦出门登车,身后的家人送到台阶前,个个拿送她就义的眼神看着她。 她干笑,“我去去就回来,不要紧的。” 众人也还是耷拉着脸,如丧考妣。 算了,看得心情沉重。南弦吩咐允慈:“替我湃好李子,我回来要吃。” 允慈点了点头,“还有西瓜和荔枝,都给阿姐准备好。” 南弦说好,坐进车内放下了帘子。 马车向北,顺着朱雀航前行,路过校事府,一直抵达南止车门。进内城便不能乘车了,神域上前打帘,把人迎了下来,然后领着她从端门进宫,绕到云龙门上。 今日圣上在太极东堂,神域令谒者到御前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传话,请冯翊王与医女入内。 神域给了她一个鼓励式的微笑,自己在前引路,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入殿。 南弦从未进过宫,以前隔着护城河相望,惊讶于它的宏伟盛大,如今身在其中又是另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仿佛一块琉璃瓦,就能把人镇压住似的。 未敢抬眼,余光瞥见前面洞开的殿门,刚到廊下,就闻见了一缕浓梅香飘散出来。 圣上得知他们来了,从内室出来相见,也好奇于怎样的女郎,能解鬼笔鹅膏的毒。等见了人,不由感到惊讶,本以为是个有些年纪资历的女子,没想到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光景。 神域向圣上长揖,“臣引向娘子,叩请陛下安康。” 南弦双手加额,肃拜下去,“妾向氏,叩请陛下安康。” 圣上抬了抬手,“免礼。”复又道,“向副使的医术,当初在太医局就是最拔尖的,没想到向娘子女承父业,也好,不枉费了向副使的满腹医道。” 南弦呵了呵腰,“陛下抬爱了,妾不过习得一点皮毛,不敢班门弄斧。” 圣上却一笑,“什么样的皮毛,能将冯翊王从鬼门关拽回来?向娘子不必自谦,身有绝技,就该渡人苦难,朕也是久仰大名,今日才宣见娘子的。” 与皇帝说场面话,对于南弦来说是煎熬,她更愿意拿医理论长短,即便是圣上想检验她的医术也好。 神域知道她不擅交际,便对圣上道:“陛下宣召几个有痼疾的,让向娘子诊断诊断吧。” 圣上却说不必,“朕近来夜里不能安睡,正想召人看诊,既然向娘子在,就劳烦向娘子吧。” 南弦应了声是,退让到一旁,请圣上落座。那繁复的夔纹袖襕被翻转起来,养尊处优的男子,即便人到中年,皮肉也还是作养得年轻人一样。 搭上脉、观气色、听声息,仔细分辨。脉细数,舌质淡,舌苔白滑,仅凭这些就能断定了,是阴少精亏、肾肺气虚之症。 但是怎么说呢,那是帝王,是龙体,说他“那个”不行,会不会立刻被推出去斩首示众? 所以得找个委婉的说辞,南弦斟酌片刻道:“陛下平卧时,可是常觉得心悸烦躁?妾观症状,应当是肝郁气滞,心阴受扰所致,宜益气解郁,养心柔肝,只要长加调理,症候自然会减轻的。” 这种论断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太医局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圣上让她诊断,就是想验证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神域将她夸成了神医,如果她的论断和那些医官一样,那就说明自己确实没有大碍,也相信加以调理,还是有希望的。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愿意自欺欺人。 圣上龙颜甚悦,“向娘子身为女子,医术竟不比太医局的医官们差,所说的症候全都印证了。如今这显阳宫中,只有咒禁科使用巫女,朕不信鬼神那一套,若是将后妃娘子们交给向娘子诊治,向娘子觉得如何?” 南弦俯首道:“妾跟随家君学习医理,平时只在民间替内宅女眷看诊,唯恐医术粗陋,耽误了贵人娘子们。” 圣上却很开明,“好与不好,且试一试吧。本朝没有入职太医局的女侍医,娘子是良家子,也不会受困宫中,你只管放心。就当寻常给人看诊,宫中娘子们见大夫是位女郎,纵是有难言之隐,也会愿意告诉娘子的。” 南弦来前心里作好了准备,想必推脱不过去。既然圣上这么说了,就不能再不识抬举了,福身道了声是,“妾会为宫中娘子建医档,一切诊断绝不外传。” 可见是个懂规矩的,圣上点了点头,复对神域道:“昨日的事,朕与皇后商议了,皇后正想见一见你,你就带着向娘子,将她引荐给皇后吧。” 神域拱手道是,领着南弦退出了太极东堂。 一路上不必内侍引领,神域去过皇后的含章殿,径直带她走在朝北的夹道里。 日头升高了,昨夜的水气早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又是酷暑难耐的一日。好在两掖宫墙高,可以走在道旁的阴影里。 南弦还在咂摸圣上刚才的话,“什么叫不比太医局的人差?圣上似乎有些看不起女医,世人也觉得女子做什么都不如男子。” 神域舒展着眉目宽解她,“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姐的医术最高明。没有阿姐,我活不到现在,我欠阿姐一条命。” 动辄欠命,这报酬也太吓人了,南弦耿耿于怀的是其他,“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记着,把前几次的诊金结一结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担心我自己。 神域讶然,“难道之前几次的诊金都没付吗?” 南弦说当然,“一次都没有。上回你们送了很多酬金过来,要让我去贵府上当女医,我不曾答应,你们就连着诊金一块儿拿回去了。后来两次为唐公看诊,客气倒是很客气,却也还是没有付诊金。” 神域心里笑个绝倒,口头上却要殷殷地打招呼,“实在对不住,这伧业也不知是怎么办的事,等我回去,好好训斥他。我们这样麻烦阿姐,深更半夜地让阿姐奔波,还不付钱,实在说不过去。今日回去之后,我让人包好诊金送到贵府上,一定分文不欠。” 南弦一本正经说好,“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我们是正正经经的医患。我若不收钱,怕你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还是核算清楚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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