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伸手将人搀起来, 笑着说:“彼时姑太夫人带你来过家里, 那时候你才三四岁光景, 我还送过一个风车给你呢。如今一晃多年过去了,姐妹间不常走动,感情也生疏了。”边说边引她坐下, 和煦问,“你的闺名, 可是一个‘怜’字?哎呀,果真生得娟秀的好相貌, 与名字很是契合。” 卢怜低着头,甜笑着,“殿下谬赞了。当初殿下送的那个风车, 如今还被我母亲珍藏着,说是家中的荣耀,不敢轻易示人。今日我母亲不曾来, 嘱咐我向殿下请安, 并代太夫人, 向殿下请安。” 皇后应了,复又道:“今日只召见了你,是有些话要与你说,怕你女孩子家面嫩,因此暂且不让你母亲知道。等下回,请你母亲并姑太夫人一齐进宫来,咱们许久没有碰面了,大家好生聚一聚。” 南弦在雕花落地罩后听着,听她们家长里短说个不休,并没往心里去,只管垂手写自己的方子。后来忽然听皇后问“你可听说过小冯翊王”,顿时心头一跳,便侧耳细听起来。 其实内情与设想的一样,皇后是看之前那位堂妹不成事了,只好再换个人做媒。但让南弦惊愕的是,换来换去,竟换到了这位小娘子头上,实在是无巧不成书。 卢怜对这从天而降的好事自是既惊又喜,不过不宜做在脸上,矜持地应了几句,仿佛对小冯翊王不太了解的样子。 皇后呢,极尽所能地夸赞了小冯翊王的人品才学,“虽长在湖州,却是先冯翊王的血脉,自小到大又有名士教授,行事谈吐绝不比京城中贵胄子弟差半分。今日请你来,是想保这个大媒,只要你愿意,挑个好时机,与小冯翊王见上一面。不说立即下定,总是先熟络起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你说呢?” 卢怜自然从善如流,羞赧道:“一切但凭皇后殿下做主。” 这就行了,姑娘这里没有异议,好事就可推进下去。皇后抚掌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看了看更漏说,“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你且留在这里,用过饭后再回去吧。” 南弦此时有点慌,唯恐皇后想起她来,四下环顾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路能让她离开。可惜,怕什么便来什么,只听皇后叫了声“向娘子”,“你也留在这里用饭吧。” 卢怜当时的脸色可以用惨然来形容,惊惶地朝偏厅望过去。南弦只好装得坦然,收了药箱出来,恭敬道:“妾开的方子,还需与太医局核对,就谢过殿下的好意了。” 皇后也不强留,嘱咐派个宫人送向娘子上太医局去,南弦行了个礼,从容退出了含章殿。 只是她没看到,卢怜的眼神尾随她走了好远,直到皇后招呼入席,卢怜才收回视线。 南弦那厢也忐忑得很,要是不知道内情就好了,现在心怀巨大的秘密,不说告不告诉神域,卢家那边恐怕先对她存了忌惮。 从太医局回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下半晌勉强看了两位病患,就让门上谢客了,只说娘子今日事忙,来不及接诊。 允慈看她迷惘,挨在她身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地?难道在宫中受气了吗?” 南弦说没有,看了允慈一眼,想与她说一说心里的困惑,但这丫头迷糊,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办呢,预先告知神域,未免有搬弄是非的嫌疑;要是不告知……卢家女郎那种情况,实在委屈了神域。左思右想都拿不定主意,最后捶了捶脑袋,打算留待明日再想。 允慈却分析出了另一番道理,“阿姐可是因为阿兄要回来了,所以心里慌张?” 南弦调转视线望了望她,“阿兄回来,我为什么要慌张?” 允慈道:“阿翁过世前不是还说过,让阿兄娶你吗。这回他走了这么久,再有四个月咱们的孝期就满了,阿兄到家时候可以筹备起来,只要脱孝,你们就能成亲了。” 说起这个,让南弦头大,阿翁和阿娘在世时,好像一切顺理成章,如今做主的长辈都不在了,彼此的亲情反倒更突出了。这件事,对于识谙来说可能很难,既然难,就算不得什么好事。自己虽然一心想遵从父母的安排,但若是识谙犹豫,就只好再议了。 摸摸额头,南弦说:“我脑袋疼,眼下还在孝期里呢,别胡诌。” 起身洗漱,早早睡下了,睡觉是最好的解药,第二天神清气爽,什么难事都抛到了脑后。 前一日想着,或许卢家会来人打招呼封口,她还盘算过怎么应对呢,谁知等到晚上也没见人来。这样也好,大家都当无事发生,少了好多尴尬,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第三天傍晚时分,就在宅院闭户不久,有人敲响了向宅的大门。 外面的人通报进来,说豫州别驾的夫人登门,求见大娘子。 南弦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掉,就让人请别驾娘子在花厅稍待,自己收拾一下,赶到前院会客。 屋里掌起了灯,灯火摇曳,照得来人脸色忽晴忽暗。南弦在门前微顿了下步子,别驾娘子很快抬起眼,她忙迈进门槛见了礼,笑道:“夫人怎么漏夜赶来?是身上不豫么?” 别驾夫人一扫先前的凝重,满脸堆着笑道:“不是有什么不豫,是想着来见一见娘子,向娘子道个谢。” 一来便单刀直入,南弦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回身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泡我的小凤团来,款待贵客。” 堂上人都退下了,南弦比了比手请客人坐,一面道:“只要病患痊愈就是最好的酬谢了,何须夫人亲自跑一趟啊。” 别驾娘子诺诺道是,“向娘子仁心仁术,我们受娘子恩惠,娘子不放在心上,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顿了顿道,“听说娘子如今在宫中,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 南弦说是,“承蒙陛下与皇后殿下厚爱,容我在宫中行走。” “哎呀,那真是阖家的荣耀。”别驾娘子笑道,“如今女医本来就少,娘子能得此殊荣,全是因娘子医术高超。难怪小女回来说,在皇后殿下宫中遇见了娘子,皇后殿下也对娘子的医术赞不绝口呢。” 终于要说到正题上了,南弦只管虚应着,连连说“过奖”。 两下里其实都有些尴尬,别驾娘子舔了舔唇道:“那日小女奉皇后召见,所为何事,向娘子已经知道了吧?” “那日……”南弦作势回忆了下,半晌道,“我给皇后殿下开方子,出来见到一位小娘子,原来是贵府上女郎啊。” 别驾娘子笑了笑,“正是呢。皇后殿下见她年纪到了,想为她做媒,说的是清溪的小冯翊王……”边说边觑她神情,“小冯翊王,向娘子很相熟吧?” 南弦道:“也不能说相熟,不过诊过两回脉而已。” “哦。”别驾娘子抻了下衣角,垂眼道,“小冯翊王是与陛下同根同源的贵胄,咱们家若能与他联姻,实在是高攀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们对这门亲事很称意,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愿意儿女有个好姻缘呢,我们自也一样。但……小女过往的病症,向娘子最知道,我们是想……” 南弦的脑子转得飞快,这时候岂不是又要逼她许诺,不会将这件事外传吗。 自己本来就是局外人,总是再三起誓,实在没有必要,便道:“贵府上女郎的病症是我看的吗?我每日接诊无数,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可是耳豆化湿吗?我看女郎身材窈窕多了,果真是起了奇效啊。” 这么一来,倒把别驾娘子弄懵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人家这样东拉西扯,可见是不愿意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那么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就用不上了,袖袋里装的成捆的银票也不必出手了,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不去道破也好。 别驾娘子怔愣过后,浮起了大大的笑,应道:“对对对,正是耳豆化湿……多谢娘子妙手,小女如今好得很,都是向娘子的功劳。” 然后虚与委蛇,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话,又坐了会儿,别驾娘子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心放下了一大半,到家把经过告诉了女儿,却不想换来卢怜急赤白脸的埋怨:“阿娘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就譬如一个脓疮不挑破,终有一日要溃烂。你不曾得到她的允诺,她含糊着,阿娘也含糊着,她转头告诉了皇后殿下或是小冯翊王,那我的脸面还怎么保全?不如死了干净!” 她气得脸红气喘,把别驾娘子惊坏了,急道:“向娘子是聪明人,何苦搅合进这件事里来?她既然含糊,就说明她不会掺和,你还要人赌咒发誓不成!” 卢怜道:“所以阿娘准备的钱,也不曾给人家是不是?” 别驾娘子说是啊,“她把话岔开了,我还怎么塞钱?师出无名,白送把柄让人抓吗?” 和母亲说不清,气得卢怜大哭起来,“这钱不曾送出去,我问阿娘,你如何能安心?如何能?都说拿人的手短,她又不欠着你,到时候话到嘴边,说了就说了。阿娘,你一点都不为女儿着想,尽是舍不得你的钱,若与小冯翊王的婚事成了,还能少得了你吗!” 她大哭大闹,不肯罢休,别驾娘子也开始后悔,果真是自己失算了,没有将这件事办妥。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再跑一趟吧。沉下心来仔细盘算,之前那件事不单关系着女儿的婚姻,更关系着整个卢家的颜面。丈夫在豫州没有回来,几个儿子正是力求擢升的时候,这个当口出点差错,全家都不要做人了。 思及此,忽然就横了心肠,转头对仆妇道:“唤三郎来。” 三郎是全家最有急智的人,也有当机立断的手段,找他商议错不了。 很快卢骏便到了,喝了点酒,面红耳热地问:“这么晚了,阿娘怎么还没就寝?” 大概感觉到气氛凝重,转头一打量,见妹妹红着两眼站在一旁,他抬手摆了摆,让左右的人都退下,追问母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原本这种内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女孩子脸面要紧。但事到如今,藏着掖着是不行了,只好据实把经过告诉他,最后道:“依你看,到底应当怎么办?” 卢骏听得直瞪眼,冲着妹妹吼叫:“老子宰了那畜生!”说着就要往外跑。 别驾娘子忙把他拦住了,气得捶了他两下,“你是喝多了吗?这时候管什么畜生不畜生,事情不外传最重要。” 卢骏气得哧哧地喘,勉强平下心绪道:“等处置了这事,回头再找那畜生算账。”然后视线调转向妹妹,手指用力地指了指她,“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合该打死你才好!” 卢怜从来不怕这位阿兄,往前送了送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果真打死她,也于事无补,卢骏甩了甩袖子,回身坐在圈椅里,扣着扶手道:“她既然装糊涂,就说明暂且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但她手里捏着这个把柄,什么时候脱口而出,只是早晚的区别而已。依我之见,干脆把人灭了口,这件事就烂进坟墓里了,一劳永逸。事后你嫁小冯翊王也好,嫁其他高门显贵也好,都不必受制于人,也图个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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