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叹了口气,“那就告个假吧,歇息两日,调理好身体再说。” 他“嗯”了声,“再看吧,若是度支署没有要事,就歇上两日。“嘴里说着,人却背靠着砖墙蹲下来,虚弱道,“阿姐恕我无状,我站不动了,蹲下能轻松一些。” 善于令人心疼也是一项本事,南弦望着他,他穿得单薄,身上这件衣裳恐怕挡不住十月里的严寒,便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他身上,切切叮嘱着:“气血受损,更要保暖,千万别着凉了。” 话才说完,就发现手被他牵住了,他没有抬头,也看不见表情,只听他悲戚说:“我没有亲人了,这世间关心我的,只有你了。” 南弦是个善良的人,她心思正直,内外澄澈。他牵住她的手,她便由他拉着,因为知道人最脆弱时需要找些寄托,如果能让他心里好过些,就不要计较所谓的男女大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阿翁停灵那两日,多谢你为我煎药,我那时魂不守舍,恐怕慢待你了。” 他蹲着,她站着,彼此又拉着手,实在不方便,南弦便蹲下来,温声道:“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煎药这种事我拿手,原本不值一提,你不必放在心上。” 很奇怪的聊天方式,两个人蹲在厚重的雾气里,天色很昏暗,几乎要看不清面目了,只有远处檐下悬挂的灯笼,发出鸡蛋大小的一点微光。 像不像幼时和小伙伴蹲在地上搅泥巴的场景?两个人面面相觑,隐约能看见对方晶亮的眼眸,这种感觉有几分荒诞。 神域摸索着,还是把大氅披回了她肩上,“你是女郎,比我更怕凉,不用顾全我。”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去校事府了,陛下说把王朝渊交给我处置,我命人给他用刑——用他惯用的酷刑。我看见他血泪横流,听见他哭爹喊娘,那一刻我才觉得有些高兴,他害得阿翁如此,他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平我的愤恨。” 血债终究还是要血来偿啊,南弦不是大圣人,不会劝他放下屠刀,只是问他:“王朝渊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他知道得太多,校事府的那些人是不会让他活着的。”他说罢,又调转过视线来,即便只能看见她的两只眼睛,他也一本正经问她,“你觉得我残忍吗?” 南弦沉默了下才道:“没有经历过你的苦难,谁也不配说你残忍。我只有一句话要叮嘱你,日后行事要尽力收敛,不可太过张狂。我知道你如今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但阴霾总会过去的。再过一阵子你会有一个新家,娶妻生子重振门庭,所以眼光切要放得长远一些,该隐忍,还是得隐忍啊。” 她能和他说这些话,可见是没有把他当外人。 他借着昏昏的夜色盖脸,忽然笑了笑,耳语般轻声道:“南弦,今后我不想叫你阿姐了。”
第30章 不是善类。 打从认识他起, 他就一直管她叫阿姐,现在忽然决定不叫了,这让南弦很不习惯。 她是个懂得自我约束的人, 第一时间开始自省, “为什么?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神域的嗓音里, 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埋怨意味,“你又不是我真的阿姐,以前唤你阿姐,只是为了套近乎罢了。” 南弦愈发不明白了, “也就是说, 如今不需要套近乎了?” 他说是啊, “都已经认识那么久了, 再阿姐长阿姐短的,我不好意思,叫不出口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蹲地的南弦暗暗嘟囔。想来是小郎君自觉长大,不愿意再矮人一头了, 所以在没有亲缘关系的人面前,不需要故作卑微了。 也罢, 她惆怅地说:“不叫便不叫吧。”说完又觉得有些别扭,“我毕竟比你大,你这样直呼其名, 是不是不太好啊?” 神域觉得她有时候真是一根筋,“才大三个月而已,你为什么总是要以长姐自居呢。你不过早比我来人间几日, 可我个头比你高了很多, 在外人眼里, 并不觉得我比你小,所以你不用担心失了颜面。” 他说得有理有据,南弦一时竟觉得无法反驳。 “所以你漏夜赶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又不是什么要紧事,等日后遇上再说也可以。” 可他说不是,“我就是想来见一见你,这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你。” 南弦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自己活到如今,一向独来独往,自从阿翁和阿娘过世后,就再也没有指望谁顾念她,更别说这位中途出现的小郎君了。 不过人家既然这么说,面子还是要给的,她很体恤地宽慰:“你遇上了这么大的事,只要好好照料自己就行了,我去清溪,一则是缅怀唐公,二则是完成阿翁的嘱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阿翁说过,有位故人之子流落在他方,要是有朝一日能回来,我们向家人须得全力扶持。” 神域听出了些端倪,“向副使真的这么说过?” 南弦说是啊,“我那时十多岁了,记得很清楚。”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追着我要诊金?害我以为你与我很见外,所以一分一毫都要仔细核算清楚。” 南弦的腿蹲得有点麻了,悄悄垂手抚了抚,一面道:“赊欠诊金,你不会觉得有愧吗?为了让你没有负累,还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好。” 所以这就是认识上的差异,其实他并不排斥亏欠她一些,毕竟两不相欠的关系,长久不了。 他们漫谈这些闲话的时候雾霭沉沉,混沌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便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仿佛可以相依为命。 神域偏头打量她,印象中的女医为人冷淡清高,却没想到居然会迁就他,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墙角。他看不清她的脸,但隐约能看清她的轮廓,她应该是这世间,唯一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了。 一路走,一路丢了很多东西,至亲无靠,孤苦伶仃。他的灵魂奔走在沙漠,几欲脱水,遇见绿洲便疯狂汲取水分,他想这辈子他都不能放她离开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她困在身边。 做我的女人吧! 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始终没敢开口。毕竟将近一年的阿姐不是白叫的,心里好像真的有几分忌惮,没有勇气亵渎她,也害怕惹得她发火,万一她与他生分了,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南弦不知道他一瞬想了那么多,终于蹲不住了,半撑起身子说:“雾气太浓重,还是跟我进去暖和暖和吧。” 细密的水雾落满他全身,连眼睫都比平时沉重,用力一闭眼,眼下就湿漉漉一片。 他慢慢站了起来,摇头道:“我不进去了,想说的话都与你说了,该回去了。” 受过打击的人,可能想法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了吧。南弦虽然无法理解,但并不阻挠,抽出袖子里的手绢道:“擦一擦吧,别受了寒。” 他接过来,却没有用它,紧紧攥进手心,退后一步道:“你进去吧。” 南弦说好,“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这么厚重的雾气,怕不安全。” 世上还有人惦念他的安危,听上去甚是慰心啊。见她果真要走了,他忽然唤了她一声,“那位卿校尉,最近可来找过你?” 关于卿上阳,那是个赶不走撵不跑的顽囚,识谙回来之后,他已经厚着脸皮蹭了十来顿饭,惹得允慈万分嫌弃,但凡听说他要来,就打算关紧大门。 不过他怎么忽然问起上阳来?南弦道:“他隔三差五便要跑一趟,只是最近左卫好像有忙处,已经两日不曾来了。你找他么?若是有需要,我可以替你传个话。” 神域却说没什么要紧事,“度支署有些公务要与左卫交接,我明日亲自跑一趟就是了。”言罢又打探,“他总是来找你,向识谙没有怨言么?” 南弦笑道:“怎么会呢,他与我们自小就认识,和阿兄更是好得亲兄弟一般,就算天天都来,阿兄也不会嫌弃他。” 神域听后缓缓点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催促她快些回去,自己牵过缰绳上马,转眼便冲进了浓雾里。 南弦这时才觉得天是真冷了,在外呆了会儿,鼻尖冻得冰凉,忙快步返回了大门内。 候在门上的苏合问:“小冯翊王走了?” 南弦解下大氅点了点头。 苏合朝外望了眼,搓着手大惑不解,“这位小冯翊王真是奇怪得紧,非站在大雾里说话。”边说边抬手为南弦擦拭头发上凝结的水雾,一面煞有介事地偏身来咬耳朵,“我阿娘说浓雾里不干净,有鬼,往后大晚上的可不兴出门了,小心撞见邪祟。” 南弦失笑,医者还能怕鬼么。要是真怕鬼,也不能干这和阎王爷抢人的买卖了。 只是这一夜怪诞得很,连着做了一串噩梦,梦见唐隋托孤,梦见神域长出了獠牙。 第二天起来头昏脑涨,回想一下竟还有些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苏合那些怪力乱神的话。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识谙没有出门,她早上起来进园子,见他站在松柏盆栽前,正举着剪子修剪。 阿翁过去最大的爱好,就是照料他那些盆栽,特意在花园东南角辟出一块空地来,高低错落摆了十几盆。后来阿翁不在了,识谙传承了行医的衣钵,也接过了那把剪子。父子之间身形很相像,背对着人的时候,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识谙察觉身后有人,回身望过来,问:“今日要进宫吗?” 南弦说不,下了廊子走过去与他攀谈。听说太医局在燕雀湖建了个患坊,她来问一问,自己能不能过去帮忙。 识谙笑起来,“宫里的事不够你忙的吗,还能抽出时间去患坊?” 太医局的事务其实很庞杂,并不单单为圣上及后宫娘子们诊治,大多时候王公百官、宫人兵卒等也会光顾。因天冷了,生病的人也多起来,皇后下令在城中建患坊,连着老百姓也一起医治,由医师、医监、医正每次一人轮流值守,虽然是仁政,但太医局的担子也着实重起来。 南弦很想出一份力,好歹救助一下贫苦百姓,但识谙不同意,“市井里鱼龙混杂,不单有百姓,还有外埠来的流民。那些人整日无所事事,靠乞讨为生,心术不正者大有人在,你是女郎,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可他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还支持她上外面开阔眼界去呢。 南弦很不解,“这是在建康城内,有什么可怕的?” 识谙垂眼摆弄手里的剪子,淡声道:“越是在建康城内,越要忌惮人言可畏。你只是不曾察觉,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不得不小心。况且你又为宫中娘子们治病,要是过了外面的病气,传进宫里去,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罪过。” 这话倒很是,她一时情急竟忘了。 但看识谙的神情,好像不怎么高兴,那句忌惮人言可畏,也让她砸摸出了点异样的情绪,便问:“阿兄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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