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顿了下,“是么……” 她又换了个语调,笑道:“初冬踏雪倒不错,诸刹钟楼佛殿银装素裹,冬日的钟声也格外动听。当初我阿翁阿娘还在的时候,每年冬至都来南山进香拜佛。后来他们不在了,识谙也被派往了南地,就再也没人带我们来游玩了。” 他又听她说起向识谙,这回没有满心嫉妒,只有不可言说的愧疚和后悔。他甚至想鼓起勇气来告诉她,是自己一时意气,使了手段打发他去了川蜀。然而他不敢,不敢把实话说出来,不敢承受她的怒气。 或者再等一阵子,等到事情凉了,等她嫁了他,那时就算挨骂挨打,至少不用冒失去她的风险。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他换上爽朗的神情道:“今年冬至,我带你与允慈,一起来南山参拜。” “冬至不用跟着陛下祭天吗?”她偏头问,“如今你当上了司徒,恐怕更加不得闲了。” “只要想,无论何时都能腾出空来。不过凭着陛下的身子,怕是支撑不住今年的祭天大典了……”他说着,眼眸深深,深不见底。忽而一笑,“管他呢,不来打乱咱们的计划就好。” 彼此说定了,在甲板上坐了下来,一盏随手带上的小灯笼搁在一旁,照亮了一丈来宽的地界。 他身量高,腿也格外颀长,一手后撤撑着甲板,于无人处舒展着身姿,那闲适散淡的模样,像个游戏人间的富贵王孙。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南弦其实和允慈一样,也喜欢看年轻俊俏的小郎君。要是照着她的眼光来说,这小狐狸算是顶顶一流的人才了,他体态很好,随便一个动作,都有说不出的风流况味,眉目一流转,眼中便有千山万水。 大概是看得有点失神,被他发现了,他浮起了暧昧的笑意,轻声道:“我果然很好看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刚想辩解,忽然见他扬袖一扇,扇灭了边上的灯笼,然后不由分说拿身形罩住她,把她护在了身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光景,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从他们边上经过,那画舫里外上下全是人,欢声笑语层叠如浪,窥见了他们这里的情景,甚至发出了粗鄙的笑声。 南弦紧张得不敢动,生怕一动便落了人眼,明日满建康又会流传出小冯翊王与向女医在秦淮河上私会的消息。 好不容易那艘画舫渐渐去远了,她掀起他广袖的一角朝外探看,轻轻道了句:“咱们下去吧。” 可惜他没动,清幽的呼吸萦绕在她鼻尖,那气音忽然变得蛊惑人心,悄然问:“我能亲你吗?” 像雨点砸进了心湖,南弦从未这样鲜明地认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好骗,她一点都不反对他的亲昵接触。 怎么会这样,女郎的自矜自重呢?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点头的冲动,不会是疯了吧! 然后他没有再等,如药如酒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温柔吻上她的唇,细细研磨,轻轻相抵,每一分移动,都让她心脏紧缩,几欲晕厥。 可能是动作太僵硬,他撤后一点,嗤地笑了,“怎么不喘气?” 南弦有些懊恼,心道自己被他轻薄了,他还要嘲笑她忘了呼吸。 可是待她想张口,他又贴上来,这回心跳如雷,方寸大乱……浅浅的亲吻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必要敲骨吸髓,至死方休。 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人绷成了一张弓,喘不上气来,又无法自拔,便昏昏地,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发现他的手落在她腰间,在那方寸之地小心地抚摩,半晌才听他气喘吁吁贴在她耳畔说:“阿姐,我为你神魂颠倒,死了也甘心。” 做什么要死要活呢,这话说出来多让人心惊!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也掩盖住了自己颧骨的潮红。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小声念叨:“小郎君……” 这声小郎君,在这种情景下竟然格外勾魂。他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了,周身充斥着巨大的空虚,需要她拢着,紧紧抱着,才觉得魂魄勉强能够附体。 唇峰向下移动,落在那香软的颈间,她微微仰起头,这顺从的动作让他感动得几欲落泪。她终于不再抗拒了,心底最深处也爱着他,只有这样,才能纵容他的无礼放肆。 可惜不能继续下去,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他缠绵地吻了又吻,她温热柔软的嘴唇让他欲罢不能,流连再三才撤开,就着迷蒙的月色替她理了理鬓发。 她微仰的面庞在星辉下异常美丽,他忍了忍,才戏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她终于知道害怕了,老老实实收回了视线,不过今晚过后,两个人算是正式在一起了吧!自己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回体验这样奇妙的情感,心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么欢喜,却又不敢与人说。 不过她的隐瞒,好像逃不过允慈的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身,允慈就盯着她看了好半晌,今日的阿姐气色真好,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让她自叹不如。她们姐妹一起长大,认识了十六年,阿姐几时也没有眉目含笑,下一刻便要欢呼出声的样子,看来昨日有大进展啊! 她挨过去一点,对捧着粥碗愣神的阿姐道:“昨日阿姐与小冯翊王定情了吗?” 南弦心头一蹦,强作镇定,低头收拾了碗筷交给苏合,草草说了声没有。 “没有?”允慈龇牙调侃,“那阿姐昨晚一定做了个好梦,到现在还沉浸其中呢。” 做阿姐的人,不能在妹妹面前失了体面,便正色道:“不许胡说,让人听见不好。” 这就是承认了吧!允慈等左右人都退下,迫不及待拉住她仔细询问:“你们昨夜只是游船吗?小冯翊王没有趁机对你毛手毛脚吧?” 南弦说没有,脸却红起来,看得允慈激动不已,双手合什道:“菩萨保佑,我家阿姐总算有个好去处了。” 南弦却听得无奈,“世上哪有你这样的阿妹,眼巴巴盼着我有去处。” 允慈说当然,“阿姐这么好的女郎,若没有个人中龙凤来相配,岂不是糟蹋了!我一直觉得小冯翊王很好,他对阿姐也算煞费苦心。” “所以你就与他同谋,把上阳调虎离山了?”她还是顾念上阳的,便问允慈昨日怎么样,两个人有没有打起来。 允慈理直气壮,“难道我是那等凶悍的女郎吗,三句话不对便要打他?”边说边转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垂袖扫了扫梨花杌子,嘴里嘀咕起来,“其实上阳阿兄也蛮可怜的,发现自己被诓骗了,气得半天没说话。” 南弦留神看她,她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了,心里无端冒出个想法来,试探道:“还是头一回听你说他可怜,他究竟怎么个可怜法?” 允慈道:“他呆若木鸡,像个傻子,一个人坐在甲板上老半天,让他进来也不进来。我只好提了壶酒给他,然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怎么爱慕阿姐,心里惦记了阿姐十来年。原本昨日想和你商议入赘的事,没想到你不曾来,他万分冤枉,说被我诓了。” 南弦目瞪口呆,“他要入赘?不管他爷娘了?” 允慈道:“他是个逆子,要是孝顺,就不会经常气得他阿翁心口疼了。” “那你是怎么答他的?不曾把小冯翊王抖出来吧?” 允慈说哪能呢,“我知道你们的事暂且不能往外泄露,连上阳都不能知道。所以我就劝他,阿姐发愿终身不嫁,让他死了这条心。” “然后呢?” “然后……”允慈搔了搔头皮道,“他就又哭又笑,心灰意冷,说要上山当和尚去。” 其实那一根筋的家伙没有一点坏心思,就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允慈也不是铁石心肠,看他失落成那样,破天荒好好开解了他一通,最后换来卿上阳奇怪的凝视,“允慈,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长了脑子。” “啪”地一声,胳膊上狠狠挨了一记揍,这是例行公事。后来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看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能这辈子说过的话,都没有昨日说的多。 包下的画舫,要照着线路游览一圈,半点也不马虎。甲板上搭起了食案,两个人对坐喝酒,还动手烤了一顿肉。允慈以前一直觉得这人傻里傻气,十分不靠谱,但昨晚仔细观察下来,他很懂得照顾人,尤其吃上颇有心得。最后游完靠岸,他把她送到家门口,仔细叮嘱今晚吃了烤肉,睡前不能喝凉茶,这才打马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心头怎么有种淡淡的悸动呢……允慈望了望南弦,“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其实也不错。” 南弦看她脸上光彩往来,哪里还是以前提起上阳就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可是有点喜欢他啊?”南弦问,“可是因为独处,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来了?” 允慈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她是坦荡的女郎,很快便释然了,“也不是喜欢他,不过看他,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 不讨厌,就是个好开端,原来独处是最好的大媒,能让乌眼鸡似的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 只不过以后怎么样,还得再行再看。允慈心里头一遭彷徨起来,自己是对他改观了,但不知上阳怎么看她,还认定她是那个刁蛮任性,动辄要驱逐他的门神吗。 总之感情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南弦也应准了允慈,过后要想办法,创造他与允慈相处的机会。 因初五日是端午,当天休沐没有入宫,到了第二日就得补上。南弦早晨收拾停当,让鹅儿驱车把她送到宫门上,径直入了云龙门,今日圣上没有视朝,坐在殿前临窗的地方看书,见她与宫人一起进来,启唇道:“朕这几日,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你那个黄芩甘草的方子很有用,朕的腿脚也不像先前那么麻了,是该好好嘉奖你才对。” 皇后抱着一册古籍从后殿出来,见南弦呵腰拜谢,笑着说:“还不曾封赏,怎么就谢恩了?” 圣上也一笑,“之前说过的,要赏她个直院,不能说话不算话。她阿兄是为承办朝廷差事才下落不明,先君又是太医局副使,一门都为朕效力,朕不能慢待了她。如此就传令下去吧……”说着偏头吩咐谒者丞,“向女医医术高深,御前侍奉有功,着令入太医局为直院,以补其兄的空缺。”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一时让南弦无所适从。皇后见她愣着,便打趣提醒:“向直院,该你谢恩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谢了?” 南弦忙肃拜下去:“妾叩谢陛下恩典。” 圣上“嗯”了声,“起来吧,今后更要尽心办差才好。如今官职授了,俸禄也照直院分例领取,但太医局事务你不需插手,仍旧如平常一样就是了。” 意思很简单,挂名的太医局直院,只是让她领着直院俸禄,更师出有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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