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聂行也摇头道:“没了。” 无疆看着他坚毅而苍老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落到他垂落于轮椅的腿上,问:“这是怎么伤的?” 聂行也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愣,而后低眉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年少逞凶。” 他回答得简单利落轻描淡写,将那双腿的故事一笔带过,无疆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他如今的庄重肃然与这莽撞不驯的四个字两相碰撞,还是让人窥见了点往昔岁月的华采和跌宕。无疆接受了他的“拒绝回答”,话锋一转,道:“我们再来做个交易。” “交易”,是久修阁最常出现、最理所应当的一个词,可此时自无疆口中出来,却让他们都产生了点好奇,她想做什么交易,她有什么好交易的呢? “我给你一杯血,你帮我找孤燃花。”无疆道,“我不管你们用它来做什么,我只要你们五年之内帮我留意孤燃花的消息,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若是这五年之内没有消息,也就算了,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 她的要求并不过分,没有让他们特别花费人力去雪山寻找,也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能打听到消息,甚至给了一个期限——五年,五年没有消息也就算了。 聂行也同意了。 无疆伤后初愈,除了刚开始的头重脚轻之外,并无不适感,便没在久修阁多做停留,谢老将他们送至门口,温和而笑:“二殿下和无疆姑娘一路走好,望日后再会。”末了,他似乎爱才般,忍不住叹道,“姑娘的御剑术极好,前途不可限量。” 无疆闻言,抱手道:“不及聂前辈的那招……”无疆不知道那招叫什么,她只记得掌中似风雨万千,匕首在他手中如提线木偶,十指苍老,却有摧枯拉朽黑云压城之势,只是短短的一瞬,却是惊艳绝伦。 “翻云覆雨掌。”西流替她说道。 谢老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而后淡淡一笑,“亏得西二殿下知道。” 西流道:“三十年前,此掌一出,震撼了整个武林,翻云覆雨掌和谢潇的名字自此无人不晓。” “谢潇?”老者似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如今听人乍然提起,竟满是自嘲意味,“长江后浪推前浪,无人不晓也终会成为无人知晓。” 西流看着他颊间狭长深厚的刀疤,心中生出疑惑,忍不住问道,“谢前辈之名曾响彻武林,在江湖中拥有至高的地位,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为何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如今隐身如此?” 谢潇一向温和淡然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悲色,他背过身去:“英雄,只是靠热血搏来的无用名头而已。” “我年轻的时候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一心想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得罪了很多人,但我觉得无所谓,要来找我麻烦尽管来就好了,我不怕,要命一条而已。现在想想,当时啊真是年轻气盛,幼稚得很,不知道一个人不是独自活在这个世上的,是有亲人有朋友的,当你拔剑四顾的时候,剑也在四顾着他们。”他仰头,望着茫茫山色,“当英雄,没有好下场,当英雄的亲人和朋友,更没有好下场。” “后来我走投无路,久修阁的上一代阁主施以援手收留了我,它是无数落魄‘英雄’的避难所。我们了解到久修阁一直在帮助难民,救助百姓,便加入了进来,以前我们打打杀杀,好像也没帮上什么人,当出风头的热血英雄,不如当个无名之辈,还能做点事情。”说到末处,一向和煦的声音似乎变成悲切的叹息。 西流望着那清瘦的背影,在山巅的狂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冷清,他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他上前一步,同他并肩而立,望着翻腾云海,“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山上长大的,师傅常年下山,父兄在外征战,我一人面对这山风素月树林鸟兽,常觉孤苦难耐,尤其是病发之时,身体撑到极限便生出困顿和放弃的心思,这时候支持着我的除了亲人和朋友之外,便是这些山下的英雄故事。热血挥剑,豪情且歌,它就像一簇小小的薪火,埋在像我这样的孩童心间,支撑我走下去。 它肯定也走进了更多迷茫少年的心里,成为指引他们成长的旗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一点点薪火相承的英雄信念,正是这世间最宝贵的希望。” 山风凛冽,云雾被吹散一角,露出山下的一方俊秀山河,谢潇历经世事,怎会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长篇大论所要表达的意义,他的眼角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由衷的希望,这个心地善良谦和细腻的少年人,能平安到老。 踏雪接到新任务去往东朝,西流和无疆告别久修,前往北方,西流迎风驾马,无疆在马车之中,静心打坐。 自清醒之刻起,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好像一切东西都被无限放大,久修阁内转动的机扣声,齿轮咬合、链条拉动,几乎震耳,而如今她端坐在车中,也觉万物喧嚣。 马蹄踏地,在她耳中不仅仅是简单的上下奔腾,她仿佛能借着坚硬的马蹄与大地相碰撞的声音,窥见一粒粒尘土奔涌而起、四散飞扬包裹起马蹄的身影,在那离地一尺的范围里,也有一场浩瀚天地。 她的灵台异常清明,似乎能听见万事万物的呼吸,花开叶落,嫩芽抽枝,风呼啸而过在空中流转出的韵律,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灵台中纤毫毕现。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开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的小天使: 吃瓜群众欢乐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雪地 除了对山川风物的感知之外,无疆似乎对人的情绪感知也变得愈发敏锐, 隔着厚厚的门帘, 她也能感受帘外那个清矍身影的不开心。 看惯了他的笑, 听惯了他旅途之中的朗朗语声,此刻风中的沉默还真有点让人不适应。 于是无疆长腿一伸,掀开帘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一手按住他手中的马鞭, 道:“我来赶车吧。” 这是主动搭话的意思。 西流没有松手, 温声道:“我不累,你伤刚好,进去休息, 不要吹太多的风。” 无疆从小在刀剑中长大, 不像那些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从小看惯了脸色和眼风,在言语机锋和关系交织的深宫大院中,千锤百炼出一颗玲珑剔透心和一条三寸不烂舌, 能察言观色, 能语如甜蜜把人哄得高高兴兴。 她从小跟在苏冕身边, 虽时不时打扮成丫鬟的样子在宫里进出, 但其实很少需要跟人打交道,不用讨好苏冕也不用迎合任何人,很多时候不需要说话,只需要跟在苏冕身边, 在必要的时候拔剑就好。但这鲜少的社□□际并不代表她不懂这些,相反她比很多人更敏锐,能从他人的言行举止和气息中体察出更幽微的心思和情绪,甚至在任务需要的时候可以扮成一个媚眼如丝能言善辩的姑娘,哄得目标人物眉开眼笑,卸下防备,而后一剑毙命。 但是,当她做回自己,做回真正的无疆,卸下任务中扮演角色的面具之时,她却没办法游刃有余地应对,即使她知道他因为什么事不开心,她说什么话可以让他重新展颜,但是面对这种真实的你我,她发现自己的表达能力有些捉襟见肘,不知为何,她对自己展现愤怒、冷漠之外的柔软情绪有些抗拒,实在是没办法将“别生气”这三个字说出口。 好在西流没让她自个儿纠结太久,便首先打破了沉默,转头对她道:“孤燃花找不找得倒不要紧,以后不要用自己的血去换取任何条件。” 嗯嗯,无疆赶忙点头,就坡下驴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得。 西流看着她,觉得可爱极了,那张才刚冷峻了一会儿的脸马上就破功了,笑得春风满面,心满意足, 他似乎有些得寸进尺,把脸微微往前一凑,道:“亲我一下,我就不生气了。” 无疆心中因食言而产生的淡淡愧疚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低头拔出腰间小白,“若无其事”地把玩了起来,西流瞬间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立马把头缩了回来,长鞭一挥,发出爽朗的笑声:“驾。” 马车一路往北,穿越桃花纷飞,来到西疆最北边的军线,从那里取来两件狐裘大衣,那是西流写信让风乙寄过来的,雪地严寒,纵然内功护体,也受不了长久的风霜侵袭。 西流也写信给了姜朝涯,要上单狐雪山,必经北洲,自上次军营出了奸细,姜朝涯对军营和北洲进出行人都严加盘查,未免被打成卧底,事先通了声气。 姜朝崖本想请他们喝一壶酒,但休战之约已过一半,各国又拉开了最严峻的防线,军营事多,加之北王近日身体有恙,她无暇抽身。 西流和无疆自北川绕过,上到半山腰,马车无法通行,便将马拴在了树边,但无疆担心他们几日无法返回,马会饿死路边,又驾着马车下了山,托在山下的农家看养。 两人自己背着包袱和干粮徒步上山,行至四分之三,已是风霜扑面,遍体严寒,西流抖出冰蓝色的狐裘大衣,给她系上,他似乎很享受为她系带子的那种缠缠绕绕。 无疆静静地看着,而后道:“系住就行,不必太费事。” “不要。”西流似乎有些任性地坚持道,“要打个好看的结才行。” 无疆:…… 随着他去了。 他们在这座名为“单狐”的雪山上见到了此地才有的珍稀冰狐,白色的一团,像棉絮一般,在雪山上一晃而过,窜入一个小山坡后面,片刻,又探出半个身子来打探,琉璃球般的大眼睛警惕地望着他们,一脸的无辜可爱。无疆与它四目相对,忽而想到自己身上披着的东西,一阵心虚,赶紧抓着西流风似地跑了。 西流目光落在抓着自己的小爪子上,笑得一脸开怀。 山上除了冰狐,还有许多的羚羊和牦牛,他们施展轻功从旁经过,雪山动物只觉毛发微动,以为是山野间的风,仍低头淡然漫步着。 除却动物,雪山上也有许多极寒之地才有的珍稀 药材,西流遇见便尽数采下,同时教无疆一一辨认这些药材,诸如:冬虫夏草、地寒草、贝母、雪山一支蒿、雪山林、雪莲草、雪绒花、雪莲花,他们虽都是药,但有些过量服用便是剧毒。 山间一月,她们连续翻过几座雪山,采摘了许多药草,满满的一袋,下山能卖不少钱,可谓收获颇丰,但无疆却是眉目凝重,舒展不起来——他们连孤燃花的影子都没看到。 西疆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他们短短一月怎么可能就会有,无疆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每翻过一座山头,她心里的失落和急迫感就增加一分。 怎么办,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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