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退去了那身在风雪中御寒的狐裘大衣, 露出一身干净利落的及膝半裙,在这大片的雪林里, 这穿着显得十分单薄。 她微微眯起眼睛, 看着眼前拦住她去路的少年, 轻声道:“是你。” 眼前的正是昨晚跟着二胡老者的少年人, 约莫十三四岁,坐在客栈的一处角落, 并不十分显眼, 但无疆在进屋之时便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屋内所有人,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职业习性, 已经融入了她的呼吸和血骨里。 她注意到这“少年”实则是一位“少女”, 且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自己,但她并未从这份窥探中察觉到丝毫的敌意,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另有他意?她没有深入猜测一个陌生人不带恶意的观察,当作无事般叫了碗面准备吃点东西,直到后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 “这是你的斗笠。”眼前少女收敛起了昨日故意装出的男生,露出本来的声音,无疆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直到目光落到少女伸到眼前的手腕,上面绕着一条鲜红的绳结,无疆才露出些微恍然的讶异神色,再次出声道:“是你?” 似乎是借着无疆这声质问,她也才确认了般,仰头道:“果真是你,你还记得我?” 这少女正是言萝。 那一年,盛京的夜色之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握着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留给她的红绳,颤抖着爬上了阁楼,透过古老宅子的窗棂缝隙,目睹最后一位非血亲却胜似血亲的家人永远地消失在黑夜里。 一片片看不清的黑影,穿梭在她的宅院,像是没有脚的鬼魂,来去之间悄无声息。太阳升起之时,昨晚的刀光血影仿佛只是一场奇异的梦境,干净整洁的地面,雕着古老花纹的门扉,现实的世界一切都完好无损。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在天微亮的时候就起身,一双干瘪的老手握着扫帚,拢着院子里的落叶,小声叫唤着,“哎呦,我的小姐哟,先吃早饭再出去玩呦!” 低哑中带着宠溺和疼惜。 胎中丧父,出生丧母,垂髫之际,爷爷驾鹤西去,如今连最贴心的老管家,也一并走了,还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还未长大,便落得一身孤寡。 可绕是如此,以她的家世底蕴,仍是可以在盛京——这个无数人向往的梦幻都城里,平安享福一生。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留下。 那日,她把自己关在言载的书房,再次翻出他生前留下的那卷书稿——《盛京霓裳记》,爷爷一字一句描绘出来的幻梦都城,在她心里繁华似锦,安宁瑰丽,却被昨晚的那一片刀光,撕出了难闻的血腥。 爷爷所说的也并非全部啊。 最后,她在言载装满古籍手札的书柜里,在一众“王朝更替、古今兴废”的宏大叙事里,找到他当年云游之时手绘的一卷四国山物图志,将里面的山川湖海花鸟鱼虫,装到自己的小小行囊里。 父母在,不远游,亲人在,不远行,如今,孑然一身,何处皆可去。 也许是从小就没有在千娇万宠的热闹环境中长大,路途中的独行从未觉得孤单,她缺少闺阁教导,自懂事起就未曾如何将自己当作女孩子看待,但出门在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换上一身男装打扮。 她一路往西、往北,想去看看那建在崖壁的巍峨建筑,那在沙漠中孤单氲开的月亮湖泊,以及那一望无际的冰雪世界,可路到一半,战争骤然打响,人们一路东奔南逃,她在仓皇的人群中遇到一位逆流北上的老人,与他结伴而行。 路上,她开始跟她爷爷言载一样写东西。 漫长的岁月中,亲人陪伴的缺失,让她滋生出一身偏执的性格,却也拥有了比常人更敏锐的才思和洞察。从小读遍朝堂权谋、正传野史,又混迹东朝各大茶肆酒楼,在都城最流行的评书戏曲的熏陶下长大,她最是知道人们喜欢听什么东西。 有些人,在某些方面,似乎就是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她讲朝堂跌宕,道沙场点兵,说武林纷争,谱闺阁柔情,每一个故事,每一首词曲,或慷慨悲壮,或热烈动人,借着老人的苍劲低哑的声音,几乎曲曲成名,一路赚了不少盘缠。 但她也偶尔偏执性格发作,故意写些不着调的东西,念些不讨人欢喜的书信,也不管台下喝倒彩的声音。 就这样一路飘摇北行,似乎十分潇洒。 但其实她并非忘记了那晚之事,反而常常梦中忆起。她并非不想弄清前因后果,但凭她一人又能如何?下手之人已死,救她之人戴着面具消失,她压根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苦苦寻找不一定能得到什么结果,甚至有可能再次惹来杀身之祸,也许盛京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于是,她怀揣着幼时便捂在心中的云游之梦离开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那晚赠她手链的黑衣人,直到昨晚在人声鼎沸的客栈里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清越的,冷漠的,又似乎是温柔的。 她很难说出那是怎样的声音,但那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浑身发颤,陡然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人带着银色的面具,挡在她的身前,对暗影说道:“我自己会向公子交代。” 这九个字,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 一番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告别了老者。她远远地跟着,看到无疆随鹰眼上了山,可山下有人把守,她没法上去就躲在山下的一片树林里,冻得瑟瑟发抖之际,山脚的灯笼骤然熄灭,然后便听到咿咿呀呀一阵□□之声。在灯火再次亮起之时,她看到眼前依次排开一群人,“姿态万千”,而期间一袭白衣翩然而上,返回山中,她赶紧跟上去,但白衣速度太快,她追上去时已杳无踪影,面前又陡然出现三条岔路,她不知该往哪走,怕选错了路最后擦身而过,就傻傻地在路旁等了整整一夜。 终于等到了。 她仰着头,望着无疆。 无疆接过斗笠,低头看她冻得发紫的嘴唇,满肩的积雪以及因雪而湿透了的衣衫,问道:“你在这站了多久?” 不问还好,一问言萝直觉了一晚的寒意齐齐涌了上来,冻得四肢七窍都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努力稳住心神正要回答无疆问题,一声马嘶陡然落入耳际,转眼间一辆马车从高处而来呼啸至眼前,卷起一阵风雪,最后的一点温度也被夺了去,最终……晕了过去。 无疆轻轻扶住了她,转头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表情:“能低调点?” 那被问话的人却毫无愧疚之意,仍是一脸得意的笑,“奈何外形不允许啊,这小丫头怕是没见过我等风流仙姿,给乐晕了吧。” 这位脸皮厚度堪比长城、整日穿着白衣高来高去的仁兄自然就是踏雪无痕兄了。说来也巧,昨晚无疆被何鹰眼带着上山,去的路上琢磨着如何端掉寨子,结果到时却发现整个寨子正鸡飞狗跳,一片哀嚎,往日威风得不得了的山寨王们一个个鼻青脸肿,涕泗横流,哭着跪着喊着“天下第一风流美男子饶命”。 无疆在一堆鼻青脸肿之间,见到了那个总是一张笑脸、一身白衣却不知为何总也不会脏的人。 紧接着,她又出手将这群人全部揍了一遍。在一声声哭天喊地的“天下第一女侠手下留情”中,两人将整个寨子连根拔起。 她也这才知道这个寨子跟火凤有关,是火凤在久修阁和各国围剿之下重新开辟的一处孩童关押点,位置偏僻,来人杂乱,位置绝佳,踏雪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一路追到此地,可那些孩童早就没了踪影,这寨子里的人说三日之前有人来把孩子全接走了,至于接到哪里去他们全然不知道,踏雪一气之下差点当场将他们全部了结。 最后想想这样还是太便宜他们。 于是他将他们“料理”了一番,而后折回寨子跟无疆仔仔细细搜寻了一夜,将整个寨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是一无所获,最后等来久修阁的人接手,交代完一切才从山上的匪窝里“顺”了辆马车准备下山。 可好巧不巧,就在这辆马车里,踏雪找到了一封未烧完的信。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洲与歌 163瓶;KIKOJASMINE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下酒故事 此时无疆正捏着信的一角凝神端详, 眉间微微蹙起。 不知这烧信人是大意还是谨慎,巧妙地将左半部分的落款和刻着纸张来处等重要信息的部位烧得一点不剩,只留下右下角看似重要却对此时的他们毫无用书的四个断字“……来取……收敛……”, 无疆大致能猜出个意思, 无非就是说几月几日来取人, 让他们做好准备收敛生息, 但她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写信人的代号和此信的出发地。 她将纸张对着阳光照了照,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手指轻轻揉搓着纸张,只觉得柔而韧,应当是上等的材质。若是刀剑暗器, 她还能从形状、质地以及细微的纹路中窥得一些线索,但笔墨纸砚她并不熟悉, 对着颇有些无奈费神。 就在这时, 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这是机宣纸, 东朝独有的纸张。” 无疆闻声侧头,身后的少女不知何时醒了, 正睁眼望着自己。 这少女正是言萝, 昏迷后被无疆带上马车, 无知无觉地沉睡了几个时辰, 醒来见无疆坐在身侧,纤长的指尖捏一角烧剩的残纸。阳光透过纸张, 将其间纵横的帘纹照得纤毫毕现, 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甚至都没弄清楚自己此时身在何地, 无疆拿着张纸在研究什么, 便开口道:“机宣纸色呈淡黄、质地匀净, 帘纹间距竖宽横密,可隔纸见物,在东朝十分流行。” 无疆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清醒,也不惊讶她为何会知道这些,“能知道这纸张是从何处来的吗?” 言萝不假思索道:“普通机宣纸东朝遍地是,每城每镇几乎都有店铺制作售卖,但你手中的机宣纸对光可见交结紧密而发亮的纤维束,酷似蚕茧,这是纸中加入桑皮所致,使纸张更耐潮、易保存,是陈家纸铺独有的做法,他们在东朝只开了三家铺子,分别在都城盛京,淮州安永,汴州季城。” 话音落下,无疆隔着帘子对外轻轻叫了一声:“踏雪。” 言萝听到名字微微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帘外一个年轻的好听男声,似乎带笑回了句:“收到。”紧接着一阵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在马车之上响起。 扑腾之声未落,帘子就被轻轻撩起一角,探进一个年轻而英俊的脑袋,鼻梁高挺,眉目不羁,嘴角果真含着一抹笑,“不愧是言家的小姑娘,名门的家承果真厉害。” 言萝一愣,他怎么会知道,又立马看向无疆,心道:是了,她知道自己住在言府,即便言府如今已经没落,但声名尤在,稍微一查便知自己的身份和名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9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