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他好得很啊,好像沐浴去了。” 谢翊素来爱洁,顶着满脸黑灰奔波一晚上已经是他的极限,是以一进巢县县衙,他就向下人问明了净室的位置,先去洗浴了。 沈茹这才点点头:“那就好。” 两姐妹四目相对,似乎就无话可说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葭讨厌这个姐姐太久,即使昨晚的事让她对沈茹有些改观,可多年的冰霜也不是一朝就能融化的,就是现在让她喊出一声“姐姐”,她也做不到。 沈葭干咳一声,说:“那个……昨晚的事,谢谢你了。我还有事,你好好休养,我就先走了……” 沈茹弯起双眼,笑道:“好,小妹慢走。” 沈葭抬腿出了房门,辛夷笑着说:“王妃,像你和大小姐今日这样,也很好呢。” 沈葭看她一眼,问:“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辛夷立马收了笑,义正严词道:“奴婢当然是王妃这边的人。” 沈葭没跟她计较,决定去看看怀钰。 - 怀钰躺在美人榻上,受伤的右腿下搁了个小桌,已经被大夫医治过了,断骨本来就能自愈,怀钰当时那下正骨虽然简单粗暴,却及时地接好了骨头,没留下后遗症,接下来只要卧床休养就行了。 几名大人已经来探望过一回,怀钰嫌烦,让观潮统统挡在门外。 沈葭进来时,怀钰正看着窗子外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知县供上来的葡萄。 看见沈葭,他的俊脸顿时拉下来。 “你来干什么?” 沈葭心中有愧,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坐在榻边干巴巴问:“怀钰,你好点了没?腿还疼吗?” 怀钰哼了声道:“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我说沈二小姐,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不去找你的陈公子?” 沈葭知道,他还在因为上午的事生气,便解释道:“我当时不是故意放开你的,那不是太高兴了嘛。” “是啊,”怀钰阴阳怪气,幽幽道,“看见情郎来了,可不得高兴吗?” “……” 沈葭胸口起伏不定,抿抿唇道:“什么情郎,你不要胡说,我跟陈公子清清白白,我高兴是因为有人来救我们了。” “是啊,高兴得立刻撒开我的手呢,害我摔进泥地里。” “……” 沈葭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起身道:“怀钰,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怀钰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道:“我是无理,你找有理的去呀,赖在我这儿干吗?门就在你身后,沈二小姐好走不送!” 沈葭真是要气疯了,心说我是做得不对,但你也没必要这么死揪着不放罢,一个大男人,心胸这么狭隘,这么小肚鸡肠,看着怀钰还在一粒粒悠闲地剥着葡萄,沈葭气不打一处来,将盛葡萄的银碗抢在手里。 怀钰愣了:“你干吗?拿来!” 沈葭道:“你再跟我生气,我就把你的葡萄全吃了。” “……” 怀钰简直无语:“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还给我!我是个伤员,你抢伤员吃的?” 怀钰伸手来抢,沈葭护着葡萄后退一步,怀钰伸长了手臂也抓不到她,气得险些站起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谢翊从外走进来,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熟练地退出门槛:“又在吵架?那我待会儿再来。” “等等!” 房里的两个人异口同声。 沈葭跑过去问:“舅舅,你来找我吗?” 谢翊摇头:“找你夫君说会儿话,我饿了,去下碗面给我。” “哦。” 沈葭一听他饿了,便马不停蹄地找厨房给他下面去了,还顺走了那碗葡萄。 谢翊走进房中,将手中绣春刀抛过去。 “你的刀。” 怀钰一把接住,拔刀出鞘看了一眼,抬眼道:“多谢舅舅。” 谢翊寻了个绣墩,在美人榻边跷腿坐下,他刚沐浴完,穿着一件松垮的道袍,宽袍大袖,脚上踩着木屐,头发也是湿的,半束在腰后,整个人透出一股闲适和慵懒之意,像魏晋时代不拘礼法的竹林君子。 谢翊问:“腿好点儿了吗?” 怀钰道:“已经不疼了。” 谢翊点点头,说起正事:“这次拦路绑架一事,有些蹊跷,白虎寨上下都不知你的身份,只将你当成北边来的商人,只可惜山上的人死光了,找不到人对证。不过我听说,他们的计划由一个姓宋的军师全盘敲定,你可是有个姓宋的仇家?他是冲着你来的?” 谢翊聪颖无比,虽不知事情全貌,却也猜了个七八分。 怀钰也不瞒他:“是买.凶.杀人,姓宋的是拿钱办事。” 谢翊皱眉道:“可知雇主是谁?” 是京城的人?还是外地的人? 怀钰自四岁起便未曾出过京师,不可能跟外面的人结仇,只可能是京城里的人,这幕后凶手能等到他们走到滁州才动手,可见是经过精心筹谋,是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一名亲王? 谢翊已经察觉到这件事背后的错综复杂,凶手此次计划流产,一定不会甘心放弃,而是会像蜘蛛一样,蛰伏在黑暗里,耐心等待第二次机会,结成天罗地网,趁机痛下杀手。 怀钰没说话。 谢翊看出了他的意思,便淡淡道:“你不想说也行,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牵连到珠珠身上。” 怀钰抬起头,郑重承诺:“我这一生,就算自己出事,也会护她周全。” 谢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希望你说到做到。” ——《卷三•陌上生秋草》终
第41章 金陵 宝船过了长江, 进入外秦淮河,就是金陵城的地界了。 金陵自古繁华,是六朝金粉之地,战国时楚威王在石头城建金陵邑, 金陵由此得名。此后东吴大帝孙权将都城由武昌迁往秣陵, 改名建业,金陵才第一次成为帝王洲治之所在。永嘉之乱后, 汉人士族衣冠南渡, 琅琊王司马睿在丞相王导的辅佐下定都建康,历经宋齐梁陈四朝, 金陵因此被称为“六朝故都”。 昔年太.祖爷定都金陵,靖难之后, 考虑到北部边防的需要, 成祖将都城迁往北平,金陵成了留都, 又称南京,虽然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却是东南财赋之重地,又扼守水运要道,衣冠文物甲于天下。 秦淮河从金陵城南贯穿而过, 东起通济门,西至三山门,绵延十余里长, 便是著名的十里秦淮了。 宝船从西水关进入内秦淮河,在东水关码头停泊, 此时岸边早已等候一批南京官员。 当初成祖迁都北京时,在南京留下一套和北京一模一样的政府班子, 除去内阁外,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翰林院、国子监、五军都督府都有,只不过北京管的是实事,南京的官员除参赞机务的兵部尚书、管漕运赋税的户部右侍郎还能掌些实权外,其余官位大多形同虚设,在这里当官的大部分是些仕途失意之人,南京官场也成了官员们戏称的退休养老之所。 扶风王携王妃回乡省亲,南京地面上但凡是能来的官都来了,各自穿戴好官帽公服,一早就来到码头接驾。 今日阳光甚好,秦淮河上波光潋滟,从甲板上隔江望去,岸上一片朱紫,冠盖云集,加上那些侍卫、衙役、乐班、舞班,手持旌旗、金瓜、罗伞、黄扇等卤簿仪仗,将偌大一个东关码头挤得几乎没落脚之地。 宝船靠岸后,守备太监刘筌麻利地上前托着怀钰右臂,襄城伯朱旭落后一步,只得扶住他左手,两位大人小心翼翼地将怀钰扶下浮桥,仿佛他是个易碎的花瓶。 等候在岸边的官员们立刻跪下,像事先演练过无数遍一样,整齐地山呼殿下千岁,王妃千岁。 沈葭没见过这等大世面,险些吓一跳,在北京城里还没有成为王妃的自觉,到了自己家门口,才真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错觉了。 怀钰却似见惯这等场面,只淡淡说了句“平身”。 众官员平身后,南京礼部尚书上前,将怀钰引到一乘十六人抬杏黄大暖轿前,恭请怀钰和沈葭上轿,他们在馆舍已备好接风宴。 沈葭一听,从怀钰背后探出头问:“什么馆舍?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礼部尚书呵呵笑道:“启禀王妃,按照礼制,亲王驾幸留都,要居于行在,待择定良辰吉日后,才可随王妃归府省亲。” 行在就是南京的紫禁城,自成祖迁都后,宫城便空下来了,只派了些太监留守。 沈葭一听,犹如晴天霹雳。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没想到进了金陵城还能过家门而不入,要随怀钰去住什么皇宫。 沈葭也不顾还有别人在场,拉着怀钰的袖子道:“怀钰,我要回家的,要不你自己去宫里住?” 众官员:“……” 怀钰斜她一眼,道:“一起回。” 礼部尚书听到这话,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殿下……” 怀钰看着他问:“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 礼部尚书登时急得满头冷汗,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众官员大气也不敢出,心说这么任性的吗,咱们专程起个大早来到码头迎驾,一上午没水米打牙,结果因为王妃一句话,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最后还是老成持重的襄城伯出来打圆场:“那请王爷、王妃上轿,我等在轿旁护送。” 怀钰看一眼那十六抬大轿,似乎有些嫌弃,转头问沈葭:“你家里派人来接了没?” 谢家三日前便收到谢翊的信件,知道他们今日会抵达金陵,所以一早也派了人来接,只不过扶风王驾幸留都,百官迎候,闲杂人等都被赶去码头外了,由禁军将士拦着,谢家的人也在里头。 怀钰命他们把谢家的人放了进来,沈葭一看见那人,就高兴地喊了声“汪伯”。 汪伯是谢宅的管家,从小看着沈葭长大,三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王妃,汪伯不由得有些拘谨:“哎……王妃,不敢不敢。” 他拿不准是不是要给沈葭下跪行礼,沈葭却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胳膊凑了上来:“汪伯,我好想你啊,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老,外祖母身体还好吗?我们的车在哪儿?” 谢家派来的是辆青盖大马车,足够容纳十余人,谢翊、沈茹、陈适先行上车,怀钰被观潮扶上车的时候,众官员的表情像天塌地陷一样。 沈葭心说你们也太夸张了,她家的马车也不差好不好,难不成还委屈了他? 马车启动,众官员和侍卫们举着卤簿仪仗徒步跟上,乐班舞班也开始鼓瑟吹笙。 怀钰手伸出窗外挥了挥,叫停奏乐,道:“别跟着了,都回去罢。” 众官员愕然,脚步齐齐一停,目送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里,精心准备的接驾仪式就这样潦草地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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