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打了个激颤,急忙握住喜儿的手:“好妹妹,多谢你点醒了我,只是此地终究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横竖是没脸在这儿待下去了,你是想留下,还是跟着我一起走?” 喜儿想也不想便道:“我这条命是小姐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茹提出要走,田庄头虽然极力挽留,却也拿她没办法。 为了感谢他们多日以来的照顾,沈茹留下了二百两的银票,她随身财物不多,除了沈葭离开时塞给她的一张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还有一些金银细软,这就是主仆俩的全部身家,谢翊曾派刘伯安送过银两物资,但沈茹没要,全部留在了碧寒山庄。 田庄头将她们送下了山,问沈茹要往何处去。 沈茹早就想好了,回答:“杭州。” 连续几日的暴雨终于停了,淮安城军民在漕运总督崔文升的统一指挥下,马不停蹄地进行抗洪救险的行动,虽然北上的运河通道关闭了,南下的水闸却是开着,因为漕河地势北高南低,可以放水入长江,借以分洪。 杭州在江南运河的最南端,从淮安乘船可以直达,沈茹、喜儿到了运河码头,买舟沿江南下,一路顺风顺水,待到杭州时,已经是七月过半。 那船家欺她两名弱女子只身在外,无依无靠,便坐地起价,将出发时讲好的路资一口价喊到五百两,不给不让下船。 沈茹秉性柔顺,不惯与人争吵,又常年养在深闺里,没什么江湖经验,听船家吵着嚷着要报官,吓得不敢不从,将那龙头银票给了他。 她给得太快,喜儿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只能急得跺脚。 “小姐,你不该给他的,他一个跑私船的,就是嘴上说说,才不敢报官呢。这是咱们身上仅剩的钱了,在这杭州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的,没钱寸步难行,该去哪里投奔呢?” 下船后,喜儿忍不住抱怨。 沈茹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只是他一说报官,我就慌神了,我最近心里头总是不踏实,害怕……” 喜儿知道她怕什么,接口道:“别怕,他在北京,咱们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的,他找不到的。” 沈茹点点头,嘴角攒出点笑意,又反过头来安慰她:“你别担心,我身上还有些碎银角子,这几日的生计还是有着落的,杭州是我的故乡,我自小在这长大,总不会饿死去的。” 话说得自信,沈茹心里却没谱。 她八岁离开杭州,到如今已经是十四个年头,昔年的街坊邻居恐怕都已认不出她,而那些接济过她和母亲的青楼姨娘,应该也早已赎身嫁了人。 主仆两个商议过后,决定先找一家客栈投宿。 第二日醒来,沈茹买好纸钱香烛、鲜花贡品,去西湖祭拜生母。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阔别十余年,杭州依然繁华似锦,断桥上游人如织,西湖两岸垂柳铺堤,孙氏葬在西泠桥畔,距离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墓不远。 到了母亲的陵墓前,沈茹又免不了一番落泪,如今回想起来,她这一生最好的时光,便是陪着母亲在西湖卖字画的时候,那时虽然清贫,却是无忧无虑。 下午回到客栈,沈茹说了一番自己的打算。 住在客栈终非长久之计,她决心买座房子,只是买房便要钱,她这点碎银可不够,沈茹便打算将随身的金银首饰都当了,主仆俩凑了凑能拿出来的行头,倒也有一大包。 “小姐,这个也要当吗?” 喜儿挑拣出其中的一枚金钗,她知道这钗子沈茹没有一日不戴,是她的心爱之物。 沈茹接过金钗,怔了怔,黯然道:“当罢。” 两人向客栈老板打听清楚当铺位置所在,便一路寻了过来。 如意居是杭州城内最大的当铺,坐落在城西涌金门内,不仅可以典当财物,还兼作古董与放贷生意,店中人来人往,很是兴隆。 她们两名年轻女子,孤身出现在店铺内,很快便吸引来其他客人的打量。 柜台内的伙计问道:“两位姑娘是要典当东西吗?” 两人紧张地点点头。 “请随我来。” 伙计打起帘子,弯腰恭请她们入内。 沈茹与喜儿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这家当铺门面不大,后院却是别有洞天,十几间房舍,院子也极敞阔,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在树下饮茶,据伙计介绍,这是如意居资历最深的老朝奉,掌过眼的东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伙计请她们坐下喝茶,老朝奉让她们把要当的东西拿出来。 喜儿恭敬地呈上包袱,里面是一堆女子戴的首饰,玉簪金钗手镯耳珰都有。 老朝奉拿出放大镜,一一看了看,最后抬起老花眼,问:“二位是活当还是死当?” 活当是当铺暂时替客人保管,只要在当期内,随时可赎,死当则是将东西卖给了当铺,银货两讫,再也赎不回来了的。 沈茹想了想,咬牙道:“死当。” 老朝奉略微沉吟一番,问:“二千二百两,二位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 喜儿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在客栈时她们估了价,有个四五百两就值得庆幸了,没想到这老朝奉张口就是二千两,简直是意外之喜! 她在这边欢天喜地,沈茹却是脸色一沉:“喜儿,我们走。” 喜儿一愣:“小姐?” 沈茹起身便走,喜儿只得将那一包首饰包好,赶紧跟上去。 伙计完全没预料到这出,跟在后面喊:“尹姑娘,请留步!留步啊!” 沈茹顿住步子,转身问:“你知道我姓什么?” 伙计一时说漏了嘴,装傻干笑:“小的与您素不相识,怎能知道姑娘的贵姓?” “你知道,”沈茹语气平淡,却是十分笃定,“你不光知道我姓什么,还知道我从哪儿来。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家店的老板是不是姓谢?” “姑娘说笑了,咱们掌柜的姓柳。” “掌柜姓柳,幕后的东家却是姓谢,我猜的对不对?” 伙计不说话了。 “谢氏商行生意遍布东南,名下有几家当铺,实在不足为奇,是我犯蠢了,多谢招待,告辞。” 沈茹撂下这句话,也不顾那伙计是什么表情,便拉着喜儿走出了当铺。 回到客栈后,喜儿好奇地问:“小姐,你怎么知道如意居是七爷的?” 听到“七爷”二字,沈茹心中还是会刺痛,她装作若无其事:“我也是猜的,那老先生号称从未看走眼,可方才他只是随意拿起看了看,便一口咬定二千二百两,我虽不懂这些,却也知道那一堆首饰绝对不值这个价钱,天底下岂有如此便宜好事?我只是拿话一试,他便露了行迹。” 喜儿想起下午那名伙计的慌张神情,不得不佩服地点头,只是她也忍不住劝:“小姐,您别怪我多嘴,就算那是七爷的铺子,又如何呢?咱们正是缺钱的时候,孙小姐又托七爷多照看你,咱们欠了他的情,等日后在杭州站稳脚跟了,还回去便是,依我看,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啊。” 沈茹沉默了许久,道:“欠谁的都可以,但我不愿欠他的。” 喜儿听她这么一说,便情知劝不动了,只得无奈叹气,二人吹了灯,上床歇息。 第二日,客栈小二敲门来说,有访客登门求见。 沈茹和喜儿都觉得奇怪,按理说,她们在杭州无亲无故,连认识的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人突然上门拜访? 她们洗漱过后下了楼,时辰尚早,大堂内只坐着一名员外打扮的男子,身后站着名小厮。 男子站起来,他生着张白胖圆脸,唇上两绺儿短须,穿着一袭华贵锦袍,冲她们客气友好地笑着。 沈茹问:“阁下可是柳掌柜?” “姑娘好眼力。”柳掌柜笑道,“昨日店里的伙计怠慢了二位姑娘,在下特意前来赔罪。” 说着一拍手,门外走进来一溜小厮,手上都捧着彩缎锦帛等礼物。 沈茹道:“不必赔罪,他们没有怠慢我。柳掌柜,请您打道回府罢,我是不会在如意居当东西的,也请您回去告知您的老板,他因故人相托,对我关照有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只是靠人一时,靠不了一世,不如自力更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柳掌柜听完,真是好生为难。 如意居背后的老板确实是谢翊,从沈茹离开碧寒山庄的那天起,田庄头就进了淮安城见刘伯安,那时沈茹和喜儿上了船,要拦已经来不及,刘伯安立即写信告知谢翊。 谢家做的是东南六省的生意,南到福建、广东,北到山东、直隶,到处都是人脉,谢翊一句话吩咐下来,谁敢不尽心?这一个月里,运河边天天有漕帮的伙计盯着,沈茹主仆俩一下船,他们就认出来了,毕竟这年头,两个年轻姑娘家不带仆役家丁、结伴出远门的情形比较少见。 谢翊猜到她们身无长物,要想在杭州定居,必定会典当首饰,柳掌柜早接到谢翊的来信,如果她们上门来当东西,价钱尽量往高了给,却没想到沈茹如此聪明,一眼便识破了门道。 柳掌柜不想得罪她,更不想完不成谢翊交代下来的事,便呵呵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龙头银票。 沈茹皱眉:“我想阁下没听懂我的意思,您的钱我不会要。” “不不不,这不是在下的钱。” 柳掌柜将银票一把塞进沈茹手心,笑着解释:“这是姑娘自己的钱,姑娘忘了?运河上那船老大不是讹了您五百两吗?青帮的几名伙计看见了,便帮您讨回来了,他们都是下等粗人,不便拜访姑娘,便将银票寄存在了如意居,在下现在物归原主,这与东家无关,请姑娘万勿推辞。” 他这样一说,沈茹也无话可说了,只能道了句“多谢”。 柳掌柜告辞回去后,给谢翊写了封信,告知他事情原委,并委婉表示,不是他不尽心照顾,是沈茹太过聪明。 谢翊看完,提笔写了封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话:随她,不必勉强。 他同时也写了一封信,寄去北京,告诉沈葭人已到杭州。 五百两足够在杭州买个好房子,沈茹与喜儿找了房牙,连看了几日的房,终于在善民坊看好一家,房子不大,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足够主仆两个住了。 沈茹便和喜儿在此安下家来。 两人将新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通,喜儿做惯了粗活,不觉有什么,沈茹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见她累得满头大汗,喜儿十分过意不去,劝道:“小姐,你歇着罢,这些我来就好。” 沈茹忙着擦桌擦凳,闻言笑道:“从今以后,我们之间没有主仆,只以姐妹相称。” 喜儿忙道:“这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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